在場大臣看出來了,這個小皇帝可不是那么好湖弄的。
特別較真,在發現問題后,絕對不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雖不符合清靜無為近乎中庸的儒家理論,但皇帝這么認真對待出現的情況對大臣們來說也并非壞事,說明皇帝很勤政,但這樣會讓大臣覺得很累。
“這樣吧,朕想知道今年年底到來年春荒結束前,西北軍需所用的錢糧缺口到底有多大,最多半個月,要拿給朕具體的數字,以便在秋糧征收上來后,做出合理的調配…戶部和倉房都動起來吧。”
朱四一臉認真,但他心底也知自己實力不足,眼前這群大臣不會全力配合,只能以下達政令的方式,讓大臣們先去總結數字。
對楊廷和等人來說,皇帝的這一步棋,明顯是算計到他們將要出的下一著而提前進行布局。
你們不是想拿錢糧調度之事來為難朕嗎?朕就先將你們一軍!讓你們自行去查,把數字報上來。
朝會散去。
唐寅留在宮闈,被皇帝叫去乾清宮敘話。
作為一個正六品的戶部主事,這待遇堪比楊廷和這樣的內閣首輔,讓普通大臣看了無比眼氣,有點像唐寅剛進興王府時的情形…興王有什么事不問王府屬官,只找唐寅咨詢。
別人能不嫉妒不滿?
有妒忌自然就會有各種穿小鞋的行為,但唐寅目前雖然人在朝中,可好像不在正統文官體系內,就算文官想給他穿小鞋,暫時卻找不到唐寅的跟腳在哪兒。
“楊閣老,目前的情況是,西北今年很多地方的秋糧入庫情況尚不明確,要等到秋后一并上報后才知曉…這么著急就要拿出總結,只怕會出現巨大的缺漏。”
戶部侍郎秦金在朝議結束后,趁著出宮的空當,趕緊追上楊廷和說事。
楊廷和奇道:“戶部以往在此等事上,沒有經驗嗎?”
秦金苦笑了一下。
以往正德皇帝什么尿性,大臣有不知道的么?
朱厚照才懶得管那些破事呢!
新任工部尚書趙璜就在旁邊,聞言道:“過去數年,西北一直由戶部右侍郎…如今南戶部黃部堂所負責,朝廷調度方面一直沒出問題,也就是他離開宣府往南京后,西北用度才開始緊張起來。”
蔣冕側頭打量趙璜:“先前你在朝堂上怎么不說?”
因為先前蔣冕在朝會上被皇帝反嗆,心中氣不過,你們明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卻不說,害得我被皇帝貶損?
作為工部尚書,趙璜被內閣次輔如此教訓,自然會覺得沒面子。
趙璜跟蔣冕之間沒有任何隸屬關系,雖然都知道現在朝堂事都要聽從楊廷和的吩咐,可也沒有明文規定,說我必須要聽啊。
“黃公獻?”
楊廷和似想起什么。
南京官場的整肅,一直都是雷聲大雨點小。
到目前為止,京師六部九卿各部侍郎少卿等職位,基本給換了個遍,余下的也就寥寥幾人,但南京官場卻到現在都還沒正式展開清洗。
黃瓚被認為是王瓊一黨,跟皇帝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但因為黃瓚是從地方上因鹽政有功而被調到戶部,之前當戶部右侍郎也一直在宣府治理軍餉,沒有跟楊廷和起過正面沖突。
再加上黃瓚于宣府和南京時,打理軍餉和支應大軍供給方面,一直頗有能臣名聲,而黃瓚被調到南京當戶部尚書還是由楊廷和舉薦…
如此一來,楊廷和就不好界定,黃瓚到底算政敵還是自己人。
毛紀道:“既然志同他一直都不同意領戶部的差事,何不將公獻調回京師?有此能臣充任要職,朝廷或許在這方面就母須擔心了。”
楊廷和打量毛紀一眼。
就算黃瓚有能力,好像也能解決眼前的麻煩,楊廷和暫時也沒有把黃瓚調到北戶部為尚書的心思,他還想拿戶部錢糧缺口向新皇發難,讓新皇收斂那股囂張跋扈的氣勢,讓其聽命于大臣。
這時候把有能力的黃瓚調回京城,著手幫皇帝解決問題?
秦金發現前面幾人越走越快,急忙追上去,不忘表明自己的態度:“戶部無非是負責各地征稅事宜,并涉及錢糧入庫,只要是秉公的部堂,從未曾在此方面出過問題…如今當及早定下戶部右侍郎人選。”
幾人好像聽不到秦金說話一樣,繼續快步前行。
在這種趨步出宮時進行的臨時會議,對與會者唯一的要求就是言簡意賅。
還有就是說話要有份量!
你一個戶部侍郎,還想在這里大放厥詞?這種事是你能決定的嗎?就連工部尚書該被訓斥還是會被訓斥,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秦金的意見,是找個能干的戶部右侍郎,把宣府軍餉打理好,這才不會令西北軍需出現重大缺口,而不是圍繞戶部尚書這個坐衙的行政官員身上做文章。
“怕錢糧用度的數目對不上,就多報,來年再核銷!就這樣罷…”
楊廷和不想再探討此問題,隨便丟下一句,等于是結束這場簡短的文官議事。
秦金立刻站住,忽然發現麻煩落到他頭上了。
皇帝不是讓戶部報出來年夏糧入庫前西北之地的缺口嗎?
楊廷和讓多報,等于是增加預算,某種程度而言,這是為防止不可測的結果提前進行的準備,但說白了就是湖弄皇帝。
我們為了防止不夠,就多報一些,讓今年朝廷在太倉預算上,多往西北傾斜,這樣會導致朝廷預算大幅上升,讓皇帝焦頭爛額。
因為光西北一項花銷,就占了大明國庫總開支的近五成,折合二百五十萬兩銀子,西北用度隨便增加一成,就相當于二十五萬兩銀子,足以讓國庫捉襟見肘。
更何況,楊廷和會只限于給西北增加一成預算?
秦金之所以停下腳步,是因為他感受到,自己被人拿來當槍使了。
他終于明白,為何孫交不想入朝,是因為這會卷入到君臣間的對立中去,就算他這個行部堂事的戶部左侍郎,現在也快要支撐不住了。
唐寅從皇宮出來,去了袁宗皋府上,代表皇帝前去探望病情。
袁宗皋近來身體不太好,時而臥榻,就算能下地也很難去參加朝議,連內閣他都有多日未曾前去應卯了。
太醫幾乎天天過來給袁宗皋診病,但并未診斷出到底是何病癥,大概就是老人病吧…知道你不行了,都不說什么陰虛陽虛之類的套話,中醫嘛,給你定個陰陽兩虛,至于是什么病,怎么導致的,自己琢磨去吧。
總結下來一句話,你快死了,這病我們治不了。
“…伯虎,你能來,老朽頗感欣慰,以后輔左陛下的重任,就要落在你肩上了。”
袁宗皋大概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此番為了迎接唐寅,他甚至掙扎病體下了床榻,唐寅趕緊扶他在桌前坐下。
剛入秋不久,袁宗皋身上已披著厚重的衣服,顯得身體很虛,他咳嗽兩聲道:“陛下近來…有何麻煩事?”
唐寅道:“都還好,袁老不必著急,慢慢養病,養好了回朝,陛下還等著您出謀劃策呢。”
“呵呵。”
袁宗皋無奈搖搖頭,“這副身板,老朽很清楚,怕是再難跟以往那樣…不復少年之志。伯虎你最近在戶部,打理戶部事務時,有何麻煩?與老朽說說…”
袁宗皋這會兒也沒了爭名逐利的心思。
之所以在興王府還好好的,到了京城就要死要活,也是因為他生平志向已完成,臨老了還能入閣當上閣老,再加上他自己也看出來幫不到新皇太多忙,在朝中被楊廷和壓制得死死的。
一邊是心愿已足,死而無憾,一邊是輔左君王有心無力,心氣一旦下來,身體的衰老就加速。
唐寅簡單說了一下自己在戶部負責的公務,尤其說明了安頓興王府上下人員的問題,再就是皇帝對孫交入朝之事的迫切。
袁宗皋咳嗽兩聲道:“聽張公公說,如今陛下有何事,都在問朱浩,是這樣吧?”
唐寅本不想承認,但還是點頭:“是。”
“唉!”
袁宗皋嘆了口氣,“這也是老朽擔心的地方,朱浩雖少年英杰,可說天縱之才,奈何太工于心計,若能善加引導,或可成為治世良臣,但就怕少年得志權勢滔天,將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不得不防啊。”
唐寅想了想,這話聽起來沒毛病。
旋即又仔細琢磨了一下,朱浩這小子對于權力是還挺渴望的,但若說會禍國殃民,他卻是不信。
唐寅心說,這小子天天在那兒研究什么銀號火藥,怎么看都是個干實事的人,這小子是挺會玩弄權謀之術,但對皇帝倒也真誠,老早便要防備他,你袁老說白了還是因為妒忌心作祟吧?
“嗯。”
唐寅到底要給袁宗皋面子,點點頭,當是同意了對方的說法。
“以后靠你了,你是先帝健在時就倚重的謀士,先帝曾單獨跟我說,若是你能安心治世,當可為絕頂的謀臣,可惜先帝無緣看到這一天了,但他終究未看錯你。有你在,新皇大業可成。”
可能是大限將至,袁宗皋終于放下了對唐寅的成見,對唐寅一頓勐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