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交如朱浩推測的那般,繼續上表請辭,一次比一次言辭激烈。
但現在朝堂上對于孫交是否回來之事并不太關心,連楊廷和似都知道,就算新皇不用孫交,也會用別的致仕的老朝官,而現在最讓文官頭疼的,還是小皇帝以要皇太后禮數迎接蔣王妃入宮。
這天朝堂上,又吵得不可開交。
“朕已為天子,母妃無人奉養,朕不過是盡人倫之孝,卻被你們說成是亂了禮法?朕倒要問問,《禮記》中有提到過,母親在世,無兄弟者,卻要過繼到他人名下,而將母親置之不理的嗎?”
朱四態度異常堅決。
這次不是大臣之間在爭,完全是皇帝跟一群諫臣辯論。
從始至終,內閣和六部尚書、九卿等都沒出來說話,跟皇帝爭論的都是給事中、翰林學士等人,這些人引經據典,為的就是讓皇帝接受之前所定下的大禮,至于張璁之前那份上奏,雖然在朝中引起波瀾,但明顯無人敢直面認同。
一場朝議,不歡而散。
回去后,楊廷和派系的人自然鉚足了勁,上疏據理力爭。
當然被人頂在最前面的不會是楊廷和,只能是禮部尚書毛澄。
但現在的毛澄,感覺自己快要撐不住了,最近他已經兩次上疏請辭…明顯是不想繼續留在風口浪尖上,本來當天朝議中該由他出來主導議大禮之事,可無論楊廷和給他打幾次眼色,他都無動于衷,最后只是看著那些中層官員跟皇帝辯論。
翰林院中。
朱浩上午很晚才到,簡單整理了一會兒書稿便準備散班,下午正好輪到他休沐。
來日也不用回來…
正好是中元節。
今兒翰林院的人要么在想祭祀先人之事,要么在琢磨趁著休沐時好好出城去游玩放松一下。
沒人專心工作。
正午臨要走的時候,余承勛過來,說是請朱浩吃飯。
“余兄,還是別了,我這邊已安排好一些事,就不去湊熱鬧了。”朱浩笑著婉拒。
余承勛問道:“何事?”
朱浩道:“家事,最近家母要從故鄉到京師來。”
余承勛疑惑地問道:“你不是錦衣衛千戶朱家之人?朱家好像就在京師吧?”
朱浩笑道:“家母之前一直都在安陸,話說在下戶籍如今也在安陸,父親留下的產業什么的也都在那兒,故土難離啊…只是如今我已考中進士,想接母親到京師來奉養。”
余承勛嘆道:“真是孝子,等令堂抵京后,在下一定登門拜訪。”
“或有不便吧?”
朱浩搖頭。
“哦,你看我,的確有不方便之處…不過,既然是朋友,想來拜會一下令堂應該沒什么問題吧?”
余承勛想跟朱浩搞好關系,所以對于拜訪霜婦沒覺得如何。
眼下朱浩已得到楊慎器重,雖然還沒被楊廷和所用,可受到楊慎器重乃朱浩在翰林院站穩腳跟的第一步。
余承勛與朱浩一起出了修撰房,等快到翰林院大門時,余承勛道:“陛下接王妃到京師之事上,頗為執拗,聽聞你對禮法頗有見解,這邊劉學士安排下任務,讓各人回去后,研習一下《禮記》,看看如何引經據典上疏辯駁,令陛下不再執著于以皇太后之禮接王妃入宮。”
朱浩想了想。
這次還算和氣,沒上來又讓眾新科進士或是翰林搞什么聯名上奏。
但讓各人回去研究《禮記》,這是劉春想出來的應對策略?
朱浩道:“余兄,這是劉學士的意思,還是…楊兄的意思?”
“呵呵。”
余承勛湊過去小聲道,“有些時候,裝湖涂就好,莫要較真兒…知道你心思敏捷,但有時說話不能太直性子。”
說完還給朱浩打了個眼色,意思是,你知道這是楊慎的主意就行。
現在翰林院名義上由劉春主持,豐熙為副手,但實際上現在翰林院很多事務,尤其涉及經延日講和議大禮之事,都是楊慎在背后操持,楊慎借助父親的威嚴,已隱約有成為翰林學士的傾向。
翰林院中人人都知曉,只是沒人敢指出來罷了。
“他真是這么說的?”
余承勛送朱浩出翰林院后,乘坐官轎去楊府見了楊慎。
當天楊慎沒去翰林院,留在家里整理文稿,眼下《武宗實錄》的修撰已進入到整理錄入稿件的最后階段,楊廷和的意思是趁著《武宗實錄》正式編修前,把楊慎的名字排在眾修撰中靠前的位置。
修書是翰林院中考核任免最重要的“政績”。
一般來說,一部重要的書籍成書,修書者都會酌情升官一等。
翰林院中想有別的什么功勞可是很難的事情。
余承勛坐下來,畢竟是妹夫和大舅子的關系,算是一家人,私下場合沒那么多拘謹。
余承勛笑道:“我倒覺得,他說話挺耿直的,做事什么的算不上勤快,卻也沒說偷懶,總之深諳儒家中庸之道…從他身上真看不出有何勤奮之處,卻能考中狀元,文采卓著…呵呵。”
楊慎沒反駁余承勛的意見,澹然道:“或許就是過去十年付出太多努力,又被人寄予厚望,考中進士后才不想過于折騰自己。”
余承勛道:“用修你乃狀元出身,應該理解他吧?”
楊慎放下手上的書稿,打量余承勛道:“現在朝野都在為陛下迎王妃之事議論紛紛,今日我不在翰苑,周圍人有何獨到的見地?”
“沒聽誰說起過…”
余承勛很坦然。
翰林院這群閑人,誰沒事會去關心皇帝迎母親之事?蔣王妃當不當太后,只有古板的衛道士才會關注,再或是像楊廷和這樣的野心家。
眾翰林明明應該處在議禮的急先鋒位置,卻沒一人想出頭,也是知道這種事出力不討好。
迎合了皇帝,現在就要倒霉,因為會得罪當朝首輔。
而迎合楊廷和,難道指望首輔一輩子在朝?新皇未來有一天大權在握,會不會報復今日之事?
所以但凡不是被人逼到頭上,這些清貴的翰林都不會說出個所以然來,能混就混,大不了就當不知道有這么回事,人前也不會隨便議論什么。
“嗯。”
楊慎點頭。
余承勛問道:“用修,聽說昨日費老以武英殿大學士,加柱國、少保入閣,他對此事態度如何?”
楊慎道:“此等事自然會由父親去提,我等還是想想如何能在旁相助一把,作為后輩能做的事本就不多。但就是不知陛下那邊會出何策略,對這點…或是袁大學士,或是興王府出身之人應該有所了解。回頭你去見見朱浩,讓他去拜會一下王府故交,探探底。”
余承勛搖頭:“就算朱浩跟興府的人有聯系,那些人也不會對他推心置腹,去了有何用?”
“不嘗試怎知不行?交待他一句罷了,成不成,看他自己本事。”
朝中文臣看出皇帝在迎接母親入宮之事上態度強硬。
符合新皇登基后在大禮問題上一貫的作風。
這讓朝廷上下很頭疼。
一邊要據理力爭,一邊又知道如此做或會開罪皇帝,頭鐵的自然不怕,覺得有“道義禮法”支持,而且法不責眾,我們不過是以禮部對于大禮的規定來據理力爭,沒有違背公理,怕個球?
朱浩在楊廷和一派中,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在此等事上連發言權都沒有,最多偶爾被人拿來當槍使。
但在新皇這一邊,朱浩就是靈魂大腦級人物,幾乎所有對策都出自他手。
下午朱四一如既往出宮來見朱浩,剛一碰面便好一頓抱怨,將朝議時諸多文官死諫、頑固不化的樣子痛斥一番,同時也罵了楊廷和等人不出面勸阻,有的還在當攪屎棍。
“陛下息怒…”
張左見朱浩不言語只是傾聽,趕緊出來勸說朱四。
朱四道:“朕能不生氣嗎?現在母妃就在通州,朕若去接母妃,兩天就能到京城…朕迫切想見母妃…但若是這件事談不成,母妃只能回安陸繼續去當興王妃,還要從別家給朕過繼個弟弟孝敬,那群人真是瘋了!”
“那就堅持到底唄!”
朱浩道。
“嗯?”
朱四抬頭看著朱浩。
張左也驚訝于朱浩這不陰不陽,好似消遣般的語氣。
朱浩道:“此等事,就是等一方妥協,或者說等各退一步,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策略…只要陛下表現出固執己見的一面,楊閣老也怕朝堂出亂子,最后估計會同意讓王妃入宮,到時…”
“太后,是太后。”
張左在旁強調。
朱四瞪了張左一眼:“別搭茬,聽朱浩說。”
朱浩道:“若是明面上談不成,陛下也可派人去跟楊閣老等人談判,反正就是周旋一段時間。至于王妃那邊,知道陛下為難,會安心在通州等候,到時或許王妃還可以出面幫陛下一把。”
“怎么個幫法?”
朱四急切問道。
朱浩笑了笑道:“王妃說要回安陸,陛下便跟眾大臣說,要回去奉養王妃,如今京師戍衛基本已在陛下掌控之中,他們敢放陛下走嗎?這就好像做買賣一樣,你要是不扭頭表現出決絕的樣子,店家怎會在價錢上做出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