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京城有三件大事正在發生。
第一件事,欽定入閣的前大學士費宏以及新任戶部尚書孫交二人,從家鄉來到了京師。
此事算是平常,只是涉及朝中兩位部堂級大臣的到任情況,會對京師政壇產生一定影響,但朝堂上楊廷和總攬朝政的總體趨勢不會改變。
第二件事是蔣王妃一行抵達京師近郊的通州,并未繼續再往京師。
因為她要等一個名分。
這算是朝中上下最為重視的事件,一場君臣間涉及大禮議的爭端隨時都會再起。
至于第三件事,本來平平無奇,卻一石激起千層浪——
皇帝任命新的專制負責皇莊田地的戶部主事乃是舉人出身的唐寅。
一時間京師輿論嘩然。
過去數年,有關唐寅的傳聞,就是其在江西南昌裝瘋賣傻遁走,從此后落了個瘋癲的名聲,都以為他回到故鄉后窮困潦倒,估計下一次再得知他的消息就是困頓而死,誰知現在卻傳出他成為朝廷正六品官員。
要知道,京職正六品主事,已相當于地方知府級別。
唐寅過去幾年的作為,幾乎是一片空白,突然就冒出頭來,讓人始料不及。
這天朱浩請蔣輪到火鍋店吃飯。
火鍋店生意異常火爆,店外坐滿了排隊候餐的人。
好在朱浩有特權,上到二樓靠里的包間,二人一邊吃一邊等唐寅到來,卻說當天唐寅跑去見婁素珍,朱浩猜想多半不是去談情說愛,純粹就是探討書畫學問,或是談談唐寅的新差事。
唐寅履職后終于可以在夢中情人面前挺直腰桿,還不得趁機顯擺一番?
本來說好中午前回來,可一直到日頭開始西斜,始終不見唐寅身影。
“估計聊嗨了,不用等他,我們吃我們的。”朱浩讓伙計給上了一整桌肉菜、河鮮、干海鮮等,準備跟蔣輪大快朵頤。
蔣輪不解地問道:“何為聊嗨了?”
朱浩笑道:“就是聊到忘乎所以,以至于到了重色輕友的地步…忘了我們還在這里等他。”
蔣輪一臉壞笑:“你要是這么說,我就明白了。”
二人開始涮起來。
正好隔壁包間翻臺,幾個新來的書生坐下,一邊交談一邊等伙計把新的鍋底和食材送來,卻聽他們正在熱烈探討唐寅之事。
“…可是那個江南才子唐寅唐伯虎?”
“沒錯,就是唐伯虎。”
“不是說他只有詩畫了得?怎突然到京師來當官了?莫非他考中進士了?”
“考個鳥的進士啊,弘治己未年時他牽扯進鬻題桉,到現在都沒資格赴考京試,卻不知為何會突然冒出來。”
“我聽說好像是他檢舉寧王謀反有功,乃是負責平叛的贛南巡撫王伯安舉薦做官。”
“是嗎?消息靠不靠譜?”
“不然呢?他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聽說這幾年一直靠書畫賣點錢養家湖口,臨老了身邊連個照顧的人都沒有…他憑什么當戶部主事?”
“戶部主事官職很高嗎?不是聽說才正六品?”
“你們知道什么,這戶部主事可非同一般的戶部清吏司主事,專司負責京師皇莊,你可知道皇莊有多少田地?京城多少權貴都覬覦著,不料這個職務最終卻落到他手里…這人不簡單啊。”
“那是挺牛的,不知其人如何,可是到京師赴任了?”
“誰知道呢?朝廷突然放出風聲來,或許就是個幌子…聽說現在朝堂上都是楊閣老的人,或許唐寅就是巴結上楊閣老,才破格提拔呢?”
討論火熱。
本來只是一桌客人四個人在那兒說事,結果談到了唐寅的話題,另一個包間的人也忍不住插嘴。
朝中大事一般來說讀書人不敢在公共場合討論,怕惹火燒身,但此番涉及以詩畫聞名天下的老書生當上朝官,一個個都覺得自己消息靈通,能說出點別人不知道的內情,有不明所以的也想打聽一下回去跟人吹牛逼。
一時間唐寅成為京師茶余飯后讀書人最熱門的話題。
“小先生,我看…唐先生出名了啊。”
蔣輪聽了半晌,隔壁似乎又有人來,聲音嘈雜已聽不清說什么,便笑著對朱浩道。
朱浩往蔣輪碗里夾肉,笑道:“他本來名聲就不低,試問天下間有幾個不知道唐寅其人?”
蔣輪道:“都知道唐伯虎寫詩作畫舉世無雙,誰曉得他當官也有天賦呢?”
正說著,于三急急忙忙上樓來,進了隔間道:“兩位爺,唐老爺來了。”
朱浩笑道:“看來他終于記起還有個酒局…孟載兄終于不用在我面前拘謹,一會兒你跟他好好喝幾杯。”
唐寅上樓進入包間。
臉色盡量收斂,依然難掩春風得意的愜意。
坐下來后,便聽隔壁還在那兒大談特談唐寅做官之事,當事人聽聞后一時間有些尷尬,急忙調轉話題:“下午早些回去,可不能疏忽差事。”
朱浩道:“先生,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孟載兄現在還沒官職在身呢,你這是有了差事,便以為誰都跟你一樣能為朝廷效命?”
蔣輪可憐巴巴地望著朱浩:“小先生說得是,這不家姐已到通州,還想著何時前去拜見呢,但現在是多事之秋,若是王妃能受封太后的話…嘿。”
唐寅接茬:“那你就是國舅了。”
“哎呀,愿景總還是要有的,做個夢總可以吧?”
蔣輪也很頭疼。
他本非蔣王妃親弟弟,只是過繼子,興王府里他的地位就不上不下,很是別扭,現在自家外甥又是過繼到孝宗名下當兒子才換來皇位,他想要當上名正言順的外戚,缺乏法理上的支持。
便在此時,隔壁突然有個大嗓門高喊:“…我跟你們說,唐伯虎是因為幫朝廷誅殺江彬和錢寧有功,才有今天,這是從戶部衙門打聽來的消息,千真萬確!你們這群外來人不明就里,少在這里裝樣子!”
唐寅一怔。
怎么隔壁還因為自己如何當上官之事吵起來了?
“息怒息怒,我等不爭了總可以吧?你消息靈通,你說了算!”有人一看起了爭端,連忙息事寧人勸慰,很快隔壁便鴉雀無聲。
唐寅回過神來,臉色頗為尷尬。
朱浩笑著問道:“先生,今天去見過夫人,進展…如何?”
唐寅不解:“什么進展?”
蔣輪笑道:“唐先生裝什么湖涂?我等都知道你是去見誰…放心,這事外人不知曉。”
唐寅皺眉:“不過是去見上一見,本就只是因為書畫之事而見…孟載,你知道什么?朱浩把事告訴你了?”
“我…不是去見未來的唐夫人么?”
蔣輪一臉的迷湖。
朱浩一邊給唐寅斟酒,一邊道:“對對對,就是未來的唐夫人,也算是我師娘了。”
唐寅滿面慍色:“你小子,怎見了誰都叫師娘?公孫鳳元最近都不敢把夫人帶出來,就是你沒事在他夫婦二人面前亂說話。”
朱浩扁扁嘴:“自己人,怕什么?”
唐寅沒好氣地道:“你年紀輕輕不懂男女大防,以后該學學了…話說你小子還有什么不懂的?為何總要有那些狹隘的心思,就為了取笑他人?”
“沒有沒有,我可從來沒有對先生不敬之意,不過是問問罷了,其實當學生的也替先生著急,你現在算是事業有成,看看如今京師內外都在談論你的事,已儼然是當世大名人,這會兒是不是該考慮一下續弦問題?”
“哈哈哈…”
朱浩苦口婆心勸說,旁邊蔣輪好似起哄般笑個不停。
唐寅發現朱浩和蔣輪都在取笑自己,幾次想轉移話題都沒用,干脆裝聾作啞,我不搭茬,看你倆能把我怎么著。
吃過午飯。
一行回到唐寅的居所。
此時已有一人早就在門口等候,再仔細看居然是當世同樣有著極大詩畫名聲的江南才子文徵明。
“伯虎兄…”
文徵明見到唐寅,滿臉熱情,看來是有事相求。
唐寅一看這架勢便知不太好應付,急忙道:“孟載,要不有事我們回頭再聊?”
“好!”
蔣輪倒沒覺得如何,先行離開。
朱浩則跟著唐寅一起帶文徵明進了院子。
文徵明眼中完全沒有朱浩,進去后一個大禮下去:“…伯虎兄,看來您現在真的混出頭了,正六品戶部主事,還是陛下親自委命,前途無量啊,您可一定要提拔在下一把。”
唐寅為難道:“我…不過是為陛下做點跑腿的事情罷了。”
唐寅跟文徵明雖是好友,但也有過嫌隙,而且他很清楚老友文徵明是個官迷。
可問題是,文徵明到現在連個舉人都沒考上,跟祝允明屢試不第的情況類似,可人家祝允明好歹是個舉人。
你文徵明聽說我當了戶部主事,直接來求我提攜,是不是太過急功近利了?
文徵明拱手道:“在下有一膀子力氣,奔波勞碌之事不在話下,請伯虎兄幫忙通融一下,但凡是能為朝廷效命的地方,必定萬死不辭。”
朱浩在旁聽了,心想,還萬死不辭呢,讓你當太監你當不當?
唐寅見朱浩滿臉笑容,就知道朱浩心里沒想好事,推諉道:“不如這樣,你過幾日再來,我先幫你問問,看是否真有適合你的差事。但你莫要抱太大的希望,眼下朝廷雖是用人之際,但功名和門戶之見根深蒂固。有時…我也很難幫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