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一大早,如先前參加殿試時一樣,所有貢士又都聚攏在了皇宮外,但這次無須進入宮門,而是來到長安左門外等候放榜。
《明會典》詳細記錄了永樂之后的放榜流程。
“…賜讀卷官宴。宴畢,仍賜鈔退于東閣,拆第二甲三甲試卷逐旋封送內閣,填寫黃榜。明日,讀卷官俱詣華蓋殿,內閣官拆上所定三卷,填榜。訖上御奉天殿傳制畢,張掛黃榜于長安左門外。順天府官用傘蓋儀從送狀元歸第…”
由此可知,一甲三份卷子由皇帝欽定是符合規矩的,但此事應當在放榜當天來定,而不是像楊廷和提前一日帶上禮部尚書和翰林學士到乾清宮請示。
這也是朱四生氣的主要原因。
朕在乾清宮召見你,那是對你的恩遇,而你卻主動跑來請見,那只能說你不守規矩,是在給朕難堪。
朱四年歲不大,但對于規矩和體統什么的看得比什么都重,尤其在跟楊廷和對立時,很想講究個君臣的體面。
放榜當天禮數并無缺損。
朱四照常在奉天殿接見大臣,由禮部將填寫好的黃榜呈交,皇帝已在今天一早將一甲三人的名字填寫到了皇榜上,著司禮監掌印太監張左將玉璽蓋上,如此等于是定下所有排名定次。
朝議照常進行,而黃榜則懸掛于皇宮南邊的長安左門外。
張榜時已日上三竿。
一套流程走下來,時間有所耽擱,所有考生已在日頭下站了一個多時辰,等見到張榜人出來,所有人都心情激動。
禮部和鴻臚寺官員出來后,先將金榜掛起,這榜跟平常所用黃紙填寫的不同,材料是黃布,上下有木軸,如此只要上面一點就能將榜掛住,等榜文木軸張開,所有人都屏息靜氣,等候最后成績出爐。
無須考生親自上前查閱。
會有鴻臚寺的傳制官出來,手上拿著一份縮小版的“金榜”,乃翰林院所制詔書,隨即鼓聲起,給在場人營造一種隆重而又莊嚴的感覺。
但聽那傳制官高聲傳臚。
“…制曰,正德辛己年五月十五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這算是一個開場白。
相當于告訴在場考生大致的規矩,雖然這規矩天下間但凡是個讀書人都知道,可還是要強調一遍。
與會試時要空出前五名后讀不同,殿試下詔時,直接以一甲第一名開始報。
“…一甲第一名…”
所有人情緒激動,雖然同為進士,但一甲、二甲、三甲出身不同,而一甲中,狀元跟榜眼、探花的待遇又不同。
狀元以從六品翰林院修撰起步,榜眼和探花則是正七品的翰林院編修,一甲可直接入翰林院。
二甲賜進士出身正七品,官品跟榜眼、探花一樣,但多數都被放到六部觀政。
三甲則為同進士出身正八品,跟二甲一樣都可以考庶吉士,這也是二甲、三甲進士唯一進翰林院的渠道。
考進翰林院待上三年后再考,三年考成,原本二甲進士可授編修,原本三甲進士則授檢討,屬“留館”,考不中的則被外放六部為主事或到地方為官。
所有人都渴求獲得一甲進士的榮耀,事關讀書人最大的成就,也為將來做官鋪平道路。
“湖廣安陸州,朱浩!”
唱名連報三遍。
朱浩從自己所站位置往外走了一步,然后徑直來到左側最前方站定。
“一甲第二名,北直隸固安縣,楊維聰。”
同樣唱三遍名。
楊維聰眼神幾乎要殺人,死死地瞪著朱浩,卻只能老老實實走到朱浩身側,立在右邊,跟朱浩并排。
站定后,繼續用怒目瞪向朱浩。
二人早就結怨,朱浩作為湖廣鄉試解元,在會試和殿試中連中兩元,這樣一來,名氣迅速蓋過楊維聰,更可甚者朱浩只是個少年郎,更讓楊維聰義憤填膺。
“一甲第三名,江西鉛山縣,費懋中。”
第三人走出來,此人年歲比楊維聰大,之前跟朱浩沒什么交集,畢竟是閣老家的侄子,再加上費宏最近被皇帝征召回朝入閣,如此一來費懋中在一甲三人中便多了一道得天獨厚的保護符。
一甲報結束。
接下來就是二甲和三甲。
二甲唱名兩次,到三甲時唱名一次,有排次比較靠后的聽不清楚,會有鴻臚寺的官員站在場地靠后的位置再重復一次。
所有人都按次序站定后,傳臚正式結束。
翰林院代表走過來幾人,當首者赫然是之前跟朱浩有過接觸的楊慎,楊慎先去跟鴻臚寺的官員行禮,這才來到朱浩和楊維聰面前。
當他看到朱浩和楊維聰的站位次序后,不由輕輕嘆口氣。
明顯楊慎不甘于自己的好友楊維聰考取榜眼,這會兒連他自己都顏面無光。
“狀元公,請吧。”
這時有順天府的官員過來,為朱浩準備好了傘蓋儀從,準備將朱浩送回下榻客棧。
“等等。”
楊慎伸斷順天府的官員,來到朱浩面前,朗聲道:“有關近幾日流程,有必要跟你交待一下…作為新科一甲魁首,參加恩榮宴及上表謝恩等事,由你來牽頭,可明白其中流程?”
朱浩微笑點頭。
楊慎看到朱浩臉上的笑容,頓時生出一種無力感。
同樣都是狀元,因為楊慎之前長期賦閑,也是新皇登基后剛返回翰林院,雖然他是經延講官,平時行使的都是侍讀和侍講的權力,但從官品上來說,他跟一個新科狀元沒什么區別,都是翰林院修撰。
也就是說,朱浩剛進翰林院,就跟他這個翰林院的老油條平起平坐,而跟朱浩之間還沒有什么交情,以后或許就會成為對手,這遠比讓好友楊維聰當這個修撰更讓他覺得心里不舒服。
“走了!”
楊慎轉身往回走,并沒跟楊維聰打招呼。
隨之鞭炮聲響起。
傳臚結束,在場大多數人都身心愉悅,科舉生涯到今日終于結束了!
也有覺得自己殿試發揮失常,尤其那些本來有實力考中一甲或者二甲但不幸落榜的,神色間難掩落寞,有部分人還想到金榜前看看自己的名字和排次,生怕搞錯了,畢竟傳臚還是有可能出錯的,最終要以皇榜所列為準。
但這只是內心不甘而已。
朱浩金榜題名,高中狀元。
朱浩屬于提前知曉,本來他沒做什么準備,但蔣輪這人好熱鬧,再加上朱浩是他兒子的先生,當天跟唐寅私下里議定,找來人手在朱浩回去的路上制造場面。
“狀元回府嘍…”
朱浩剛出東長安街到崇文門里街,大批被雇傭來造勢的人便紛紛出現。
加上朱浩這邊有順天府的官員、衙差同行,前呼后擁,雖然身上沒有穿御賜的朝服、冠帶等,但這一鬧騰,誰都知道過街這少年郎就是本次殿試狀元。
一下子圍觀人群的熱情就被點燃。
這年頭,想看到個名人可不容易,加上朱浩是新科狀元,年歲不大,很多百姓都想過來湊湊熱鬧,沾個喜氣和文氣。
越是封建愚昧的時代,迷信的人就越多,朱浩身上所帶的隱形光環也就越多。
招搖過市時聽到周圍百姓對他的議論,朱浩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這么“有名”?
“聽說是出自順天府的狀元。”
“胡說八道,明明是徽州的好不好?”
“別吵了,不知道還瞎嚷嚷,明明是蜀地的狀元,跟當朝楊閣老是同鄉,看你們一個個都沒見識的模樣。”
反正誰都不知道朱浩是誰,很多人連字都不認識,家里跟讀書八竿子打不著。
真正讀書人不喜歡來湊這種熱鬧。
朱浩就在這種七嘴八舌的地域爭論中,繼續往前走,他很不喜歡這種步行回家被人指指點點的感覺。
一路到了客棧外。
早就有蔣輪安排鞭炮陣仗,比會試考中會元那次場面更大,引來大批人前來圍觀。
蔣輪和唐寅立在客棧里邊,正要出門相迎,朱浩擺擺手讓他們回去。
等朱浩進了客棧,孫孺又帶了一些同鄉的文人想過來恭賀,也被他叫住。
“發一下賞錢…咱們樓上敘話吧。”
朱浩對于三說了一句,轉而對唐寅和蔣輪道。
蔣輪大惑不解:“朱先生,你這不對啊…考中狀元了怎這般生分?”
唐寅自然知道朱浩為何神色冷峻,先前想方設法撇清跟興王府的關系,好不容易才換來這狀元的位置,現在興王府的人卻在安排慶典,難道不是不打自招?
唐寅拉著蔣輪上樓等候。
朱浩上來時,下面前來恭喜的人絡繹不絕。
尤其很多人聽說朱浩出身安陸州,還有著錦衣衛實職千戶家族的背景,當然要來巴結一下。
三人坐下后,朱浩搖頭苦笑:“唐先生,你不會不了解其中利害關系吧?”
唐寅灑脫一笑:“知道又如何?考中狀元,如此喜慶之事,孟載想給你安排一下,我還能回絕不成?”
蔣輪不解地問道:“你們在說啥?”
唐寅這才將其中關節跟蔣輪說了。
蔣輪一拍大腿:“早說啊,我光想著給小狀元公揚名…這么說來,我確實不該露臉,小狀元公不要見怪…這都是我一個人的主意,跟唐先生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