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陸州,長壽縣。
漢水碼頭。
已到秋糧收獲季節,加上北方正在與韃靼人交戰,宣府、大同、偏頭關等處形勢全面收緊,漢水碼頭也比平時喧鬧了許多。
此時一輛馬車旁,蘇熙貴悠哉悠哉立在那兒,瞧著江面上剛運來物資的船只,心中涌起一股豪情。
官商做到他這份兒上,背后靠山的官不但越做越大,對他的倚重也愈發加深,已不是一個普通掮客,簡直可以左右靠山官途的大人物,再加上最近他賺得盆滿缽滿,又跟興王府這樣的“潛力股”有了交際…
人生得意啊!
可每到興起時,總有那么些不太和諧的聲音響起:“…東家,您再考慮考慮吧,我就算沒給您立下多少汗馬功勞,也不能說輕易就把我扔給朱家母子吧?給一介婦孺做事,成何體統?”
卻是馬掌柜。
馬掌柜心中那叫一個委屈。
被人打發到鳥不拉屎的安陸來當掌柜,就已像是被流放般,讓人看不到出頭之日。
誰知現在更加直接,東家直接跟他撇清干系,讓他跟別人干?
還有這種操作?
蘇熙貴帶著馬掌柜來到漢水碼頭,就是跟朱浩商量交接事宜。
蘇熙貴不但把生意交給朱浩,連同之前他在江邊租賃的貨棧,以及臨時修造的倉房,還有人手,諸如馬掌柜等…以及一些生意場的人脈關系,甚至包括大批存貨。
能送都送。
送則平安。
蘇熙貴望著平緩的江面,語氣中有一股指點江山的豪邁:“老馬呀,你跟我這么多年,我虧待過你嗎?這是給你人生創造向上的機會…你可別看不起人家母子,能撐起這漢水旁的一片生意,豈是簡單人物?我還指望跟他們合作賺銀子呢。”
“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你當初不是我雇來的,賣身契還拽在我手里呢,我現在就算把你賣了,你有意見嗎?”
蘇熙貴見好言相勸沒用,直接發出威脅。
馬掌柜算是聽出來了,自己跟那些貨物一樣,被蘇熙貴送人了。
蘇熙貴打了手下一棒子,改而給個甜棗吃:“老馬,朱小當家精明得緊,你跟他做事,不會吃虧的。我這也是沒辦法,在安陸地界做生意,還跟興王府有關,你覺得黃公希望跟興王府扯上關系?黃公馬上要入朝當戶部侍郎了,此時把安陸地面的生意交出來,其實是給各自方便。”
又把理由說了。
蘇熙貴很會做生意,平時對手下這些掌柜態度非常好,把他們當朋友和家人看待,這也是馬掌柜等人殫精竭慮為他賣命的原因。
可事情一旦決定下來,就怎么也改變不了他的主意。
馬掌柜一臉沮喪:“東家,小的舍不得您啊。您也說了,那朱小當家鬼精鬼精的,為他做事,能討得了好?”
蘇熙貴雙目一瞪:“他做生意精明,應該擔心的是我這個跟他交易的,你現在已成了他手下掌柜,擔心個鬼啊?你一個做掌柜的,東家做生意有頭腦,你應該感到高興才是…來,給我笑一個看看。”
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
馬掌柜這會兒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然陷入無邊黑暗,哪里還笑得出來?
但也知前東家鐵了心讓他轉會。
他能怎么辦?
“呵…”
他勉強咧開嘴,努力擠出個笑容,比哭還難看,但蘇熙貴可就笑靨如花了。
只是那笑容…干癟癟的帶起皺紋,泛著些許油光,看上去有點讓人作嘔:“這才對嘛,下次再見面時,我該稱呼你一聲馬當家,你這是高升了啊。”
“呼呼。”
馬掌柜欲哭無淚。
另一邊。
朱浩正帶著朱娘,驗收此番跟蘇熙貴談判后獲取的“戰利品”。
朱娘整個人還有種恍如隔世的懵懂。
“小浩,娘是跟你說過要做塌房生意,可…蘇東主這是腦子里哪根筋不對?為何這么大的鋪子都給我們了?這些貨…也都是他給咱們的?”
這里的塌房可不是后來的網絡流行語,亦即愛豆在粉絲心目中形象的坍塌,而是泛指寄存商旅貨物的場所,寄存者須向主人支付寄存和保管費用。
朱娘要做這行當也是突發奇想,想的是不用親自出面也有個穩定收入的渠道,從未指望過能在由地方官紳把控的、各種生意匯聚的漢水邊上,能做成什么大生意。
可現在,朱浩直接把她推到大坐商的寶座上。
朱浩笑道:“娘你瞧好了,這是六個貨棧的租約,其中四個剛簽不久,租期為五年,蘇東主已經預繳三年租金…另外兩個是他以前用過的倉庫,租約長達十年。咱這次接手,預估開支方面,主要就是人工…這個蘇東主他不會再負責,每月開銷大概二三十兩…”
朱娘更覺得不可思議。
生意讓也就讓了,連貨棧場地,也這么租下來白白便宜她?
“娘,你放心吧,蘇東主做生意那么精明,會分不清利害關系?這次其實是我拿之前跟他談好的,把他官鹽生意一成的利潤給我們,他不想給,就以這些東西抵債,從此后兩不相欠。”
朱浩說明原因。
但這個理由很難得到朱娘信服。
“王府的人來了!”
朱浩突然指著遠處的官道說道。
朱娘一看,果然有車軸寬大的馬車前來,還有騎著高頭大馬的王府儀衛司侍衛隨行保護,之前見過的陸松便在其中。
朱娘問道:“王府為何要來人?”
朱浩道:“王府以后就是咱們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他們有貨會通過我們賣出去,王府需要什么則直接從我們這里采購,我們不單純是做存貨買賣,還要做批發商…”
有些事,很難跟朱娘講清楚。
馬車下來之人,赫然是張佐,自然是蘇熙貴請來的。
張佐現在可是興王府名副其實的大管家,涉及生意上的事情興王自然不會出面,張佐便是全權代表。
蘇熙貴請張佐來的目的,也是怕被朱浩給“坑”了,或者說是怕朱浩言而無信,回頭朱浩跟王府做生意,直接把他蘇熙貴晾到一邊,豈不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朱浩跟別人做什么買賣,蘇熙貴懶得關心,但跟興王府的生意,他一定要表明自己才是真正向王府供貨的幕后大商賈。
張佐既然親自前來,朱浩便知道,之前蘇熙貴應該向其送了不少好處。
張佐估計把袁宗皋回來后從望遠鏡生意上損失的三百多兩銀子,從蘇熙貴身上找補回一部分。
“哎呀,這不是蘇當家么?朱三夫人,好久不見!”
張佐不管多貪財,但表面上他是個能平衡各方利益,全心全意為興王府著想的老好人。
其實太監貪財人盡皆知,誰讓太監未來沒保障?沒人養老,一切只能靠自己。
也不能因此就說張佐是個惡人。
蘇熙貴上前拱手行禮,朱娘只是遠遠地行了個萬福。
朱浩代表朱娘走過去,笑著望向張佐:“張奉正,今天您怎么來啦?”
“張奉正,朱小當家,你們同在興王府供職,相互間應該很熟悉,我就不用介紹了。”
按照流程,這里本來蘇熙貴要向興王府的代表引介新的供貨商,當著王府的面完成新舊供貨商角色的轉換,但現在這一步可以省了,他繼續道:“是這樣的,鄙人畢竟做的是行貨買賣,這地方上的邸店,兼顧起來有心無力,便把生意交給朱三夫人打理。
“朱三夫人做生意踏實誠懇,以后王府內有什么缺失的貨物,只管跟朱小當家提一嘴,他這邊供不上的,鄙人會全力從他處調運。”
蘇熙貴不會把話說得太直接。
只需要講,自己不能每時每刻留在安陸,有時候顧不上這邊,所以找了個合作伙伴來做中間商。
其實王府這邊哪里不知道其中利害關系?
正如之前朱浩向蘇熙貴分析的那般,興王府短時間內靠著蘇熙貴的人脈,雙方做成幾筆生意,但這一切都建立在黃瓚是湖廣布政使的前提下。
一旦黃瓚入朝當上戶部侍郎,還是北京六部部堂,興王府必然要跟黃瓚劃清界限,跟蘇熙貴的生意也就不能會維持下去。
但若有朱浩作中間商…
興王府和蘇熙貴可各取所需,興王府需要的是像蘇熙貴這樣背景雄厚、能做成大生意的官商供貨。
而蘇熙貴也需要跟興王府建立起良好關系,若將來朱厚照突然嗝屁,那蘇熙貴就要為今日跟興王府建立起的聯系而賺得盆滿缽滿。
就算回頭皇帝有了子嗣,或者繼承皇位的不是興王府,再或是這件事發生在幾十年后,蘇熙貴平買平賣,也不會虧本,只不過是付出了時間和精力。
這叫政治投資,不能把寶押到一邊。
明知興王府可能出真龍,而蘇熙貴有朱浩、唐寅這樣的關系,姐夫還是現任湖廣布政使,近水樓臺都不去押寶的話,那他蘇熙貴也太蠢了。
張佐望著朱浩的目光中滿是欣賞:“朱浩…你的確很會做生意啊。”
在張佐看來,朱浩是大大的“好人”。
之前給他五百兩銀子采購望遠鏡的銅管、裝飾物等,讓他憑空賺了三百五十兩銀子,雖然后來銀子被王府沒收,但那不是朱浩的錯,分明是袁宗皋這老匹夫硬要查賬,跟我作對。
再說了,就算銀子被沒收,興王覺得我主動為王府節省開支,是個能人,現在把王府大賬交給我打理,就是對我最好的獎賞。
你蘇熙貴給王府找的這個中間商。
咱家很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