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7章 友善或猜度
“殿下在笑什么？”楊斐困惑地看著趙，又抬頭看向謝放。
謝放目不斜視，完全沒有存在感，趙的神色卻比方才輕松許多。
“不早了，我想歇一會，你回去休息吧。”
啊？楊斐看了看趙的臉，確認自己沒有聽錯，小聲道：“殿下就沒有什么要吩咐屬下的？”
趙遲疑一下，“天有不測風云，不要貪涼，早晚加衣。”
楊斐：…
楊斐稍頓片刻，看了謝放一眼。
“今夜我就歇在府里，勞煩放哥給安排個住處。”
謝放垂下眼，“仍住你以前的房間吧，我看劉伯都有打掃規整。”
楊斐應了一聲，告辭出門，想著謝放說“他去看了”，哼笑一聲，搖搖頭。
屋子里，謝放在默默地收拾茶盞，趙已然臥到了榻上。
“楊斐說得不無道理，若是爺還在京城，哪有白馬扶舟的今日…”
趙抬頭看著謝放修長的影子，在屋里走來走去，忽而皺眉，“你被楊斐上身了？”
謝放嚇一跳，手上的茶盞差點滑落，他飛快地接過，這才低垂眼眸道：“是屬下多嘴了。”
趙看了他片刻，視線轉向帳頂，目光漸漸地平和下來。
“你們幾個都跟隨我多年，彼此什么稟性，自都知曉。”
謝放的頭越垂越低，完全不敢看趙的眼睛。
趙又慢慢轉過頭來看他，眼中略帶疲倦，“這些年下來，你們年歲都不小了，都該娶妻生子，躺在功勞薄上享福了。尤其是你——”
他定定看著謝放，一聲嘆息，“楊斐在京中尚有侍妾，你身邊卻一人都無。等這一趟事情了了，回到錦城府，我便讓王妃做主，為你尋一房好妻室。”
謝放搖了搖頭，“屬下早就起過厲誓，要在王爺身邊侍候一生一世，決不會食言。”
趙輕笑，“你娶妻生子，也不影響你在我身邊。”
謝放抬頭看著他，目光隱隱有些凄色，如此高大一個漢子，這眼神、這表情看上去竟是有些無辜可憐。
“屬下不愿。”
趙瞇起眼，在床上換了個位置，又仔細審視了謝放好半晌，閉上了眼睛。
“隨你吧。”
子夜的無乩館，靜謐一片。
長風幽幽地吹過回廊，涼涼爽爽。
謝放手提腰刀，默默走入庭院，仰起頭望向天際的明月，一頭長發在風中微微擺動。
暗夜如一口千年無波的古井，隱藏了所有的情緒，也埋葬了所有的心事，只剩謝放沒有情緒的一張臉，高高頎長的一個人，與庭院的靜物融為一體。
次日天不見亮，朱九就到了無乩館。
他是和嫻衣一起來的，六年的時光過去，兩個人變化都挺大，看到謝放等侍衛，又是一番欣喜地寒暄和感慨。一直到趙起床，他們這才入內去請安。
朱九和嫻衣共育有兩個兒子，一個四歲，一個才剛斷了奶不久。
趙先是問起他們的生活，然后才問朱九：“叫你打聽的事，可有眉目了？”
“爺！有了。”朱九仍是舊時稱呼，一到趙面前，他仿佛又變成了當初那個毛頭小子，渾然不像兩個孩子的父親，連神色都激動起來。
“朱弘濟原是濟寧府汶上的縣令，進士出身，家世倒也清白。只是這個人性情保守，為官以來無功無過…按說，以他的資歷是萬萬不可能升任通寧遠督撫之位的。”
可他偏偏就是升了。
趙淡聲問：“何人提拔？”
朱九道：“這老小子藏得很深，屬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趙瞥他一眼，“說重點。”
朱九呃聲，“陛下。”
趙沉下臉來，朱九這才尬笑，“屬下查閱了吏部卷錄，發現朱弘濟的任命是陛下親自頒旨，一切皆有章可循，不見異常。最初也確實沒有查出什么端倪，不過后來得虧嫻衣，讓屬下發現了一樁詭事…”
當了幾年千戶，說話都喜歡繞圈子了。
趙冷冷掃他一眼，朱九又笑，“朱弘濟祖籍汶上，與戶部尚書楊榮本是同鄉。當年朱弘濟上京趕考，曾上門拜會過楊榮，據說是受了楊榮的冷遇，后來便沒有什么往來了…可這個通寧遠的督撫之位，卻是楊榮向陛下舉薦的。爺，你說，此事詭是不詭？”
楊榮？朱弘濟？朱宜年？
幾個人的名字一一掠過趙的腦海。
他凝滯片刻，臉上浮出一絲冷笑。
“更衣，本王是時候入宮了。”
正當早朝的時辰，宮門前來往的官員眾多，趙騎著馬一路過去，引來了無數的目光。
錦城王回來了，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飛了出去。
對四周或友善或猜度或復雜的目光，趙一一點頭示意，將韁繩交給謝放，著一身親王朝服大步入內，將其他朝臣遠遠甩在后面。
趙沒有去奉天殿，而是直接往皇帝居住的干清宮走過去。
尚未入得殿門，就聽到宮內隱約傳來光啟帝的訓罵聲，也不知哪個倒霉的家伙大清早惹怒了皇帝。
趙緩慢地拾階而上，走到殿前，拱手行禮。
“臣趙奉旨入京，求見陛下。”
殿內安靜了下來。
很快，大門開啟，李明昌邁出門檻走過來，站在趙的面前，與他四目相對。
“殿下…”
李明昌神情有些激動，眼波浮起，好像有話要說，可最終他卻是讓到一邊，朝趙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陛下有請。”
寢殿里很是安靜，垂幔重重，無風而動，一縷若有似無的熏香，清爽舒緩地觸碰著鼻尖，好似夏日森林的松木，又似水果帶來的香甜氣息，沁人心脾。
光啟帝坐在床沿，衣裳尚未穿戴完整，興許是方才發過脾氣的原因，臉上尚有紅潮，目光里也有一層淡淡的怒氣。
趙站定，朝光啟帝行禮。
“微臣叩見陛下。”
光啟帝坐著沒有動，安靜地盯著趙，目光中波光閃動，許久他的眼中才跳脫出一抹笑，臉上的笑容也擴大了一些。
“阿，你回來了。”
“陛下讓臣回，臣不得不回。”
他的聲音十分淡然，聽不出喜怒，更無不滿。
光啟帝遲疑一下，“回來得好。正是時候。”
趙抬頭，看著他問：“陛下叫臣回來，是有何事吩咐？”
光啟帝沒有說話，就著一身明黃的寢衣拍拍腿站起來，指了一下旁邊。“你跟朕來。”
皇帝勤于政事，在他的寢殿有一個偏廳，常用來處理政務，趙看他頭也不回地往里走，默默地跟了上去。可是，進殿后他才發現，書案上除了皇帝日用擺放的奏折公文，居然添了許多的畫卷，有些已經畫成，有些墨跡未干，畫中的主人公大多是已故的蕭皇后。
趙心里一怔，沒有說話。
“阿別笑話我，這些畫還是受了你那個王妃的啟發。你們南下的畫冊送入宮來，朕覺得甚為有趣，便將一些舊事，以畫入境，紀錄下來。”
光啟帝親手將畫卷收好，示意趙坐下說話。
趙略一猶豫，謝恩坐下。
“陛下有話不妨直說。”
光啟帝淡淡笑開，“你我兄弟，我自不會同你客氣。眼下就兩樁事情，要拜托賢弟，一是土司之亂。二是…”稍稍停頓片刻，他臉色凝重地從桌案上拿過一卷文書，遞到趙的面前。
“兀良汗未宣出兵，攻占了北狄牧帕城和盧巴爾，兩國已正式開戰。”
北狄牧帕城和盧巴爾都在陰山附近不遠，直接與大晏接壤。
這個消息，趙在來京師的路上，就已然得信了。
兩個鄰居在這里你死我活，對大晏絕非好事。這個烏日蘇意欲何為？烏爾格又是怎么想的？
趙與光啟帝四目相對，半晌，趙炔嘆問：“阿，此事你怎么看？”
趙躬身，默默將折子放回案上，平靜地反問：“陛下希望微臣如何做？”
光啟帝眉頭微微皺起，凝思片刻，這才道：“這次敖田入朝，阿暫且委屈一下。至于兩烏之戰，朕以為恰是好時機…”
趙炔緩緩抬起胳膊，以手做刀，做了一個殺的手勢。
“有阿披甲上陣，必定手到逮來。到時候，我看誰還敢借機生事，再提刀戎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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