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雍怕凍得很,錦城的冬天十分陰冷,暖閣里的地龍燒得熱烘烘的,萇言牽著陳嵐進去,安置外祖母坐下,又給外祖母拿了軟墊靠在腰上,不停地逗她高興。
女兒都是小棉襖。
陳嵐看著萇言和臨川,心里頭那缺失的一角,突然就被填平了。
她沒有看到阿拾長成小姑娘的模樣,萇言這般讓她心里有了具象。
一家人說話的工夫,一箱箱從京師帶來的行李抬了進來。
陳嵐將萇言抱在膝上坐好,舍不得撒手,笑著道:
“這些全是陛下的賞賜,還有你姨母為兩個孩子準備的。從臨川和萇言出生那個冬天,我和你姨母,每年都為孩子準備小衣裳,小鞋子,小襪子,小被子,也不知是合身還是不合身,就各尺碼都做一些,只是路途遙遠,聽說錦城的氣候又古怪,每每送到地方,怕是都要過季了,孩子也長大了,怕會穿不讓。這些,是年頭上備下的,原是要差人捎來,我卻起了心念,想自己來看看…”
時雍道:“姨母有心了,這些年,姨母還好嗎?”
陳嵐笑道:“你們離開后,她便搬回了天壽山井廬,仍是何姑姑陪著,這些年寫了好多話本,這次我來錦城,給我裝了滿滿一箱呢,說是讓你一定要讀一讀,還要給她寫些什么…讀后的想法,再讓我帶回去。”
時雍忍俊不禁。
“姨母這個愛好,倒是與旁人不同。”
這時春秀上了熱茶來,陳嵐捧著喝了一口,臉上又添了幾分笑意。
“她呀,打小就與旁人不同的。”
天底下,有幾個長公主呢?
大晏朝唯一一個被永祿爺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兒,寶音自小的寵愛自是不必說的。
“姨母身子可還好?”
“還好還好,她是個閑不住的人,每日里仍堅持走路習武,看上去比娘還年輕許多。扶舟也是個孝順孩子,隔三岔五來井廬陪她說話,或帶她四下里走走,有什么好東西,都緊著往天壽山送,人家都說,親兒子也不外如此了。”
聽到白馬扶舟的名字,時雍心里閃過一抹異樣。
六年來,邪君沒有半分異動。
白馬扶舟也是只字都無。
時雍只是偶爾會從趙的公文上,字體行間看到東廠的影子和廠督的名字,但井廬一別,就再也沒有聯系,偶爾回想當初,她竟古怪地發現,一個多年未見的人,一舉一動,一言一笑居然在心里栩栩如生…
明明沒有那么好的關系,明明從來不曾刻意想起。
但說忘,卻是怎么都忘不了,白馬扶舟的名字每每跳入腦海,那個一手執長笛,一手捏酒壺,白衣飄飄而下的身形就出現在腦海。
六年了。
看來他們對白馬扶舟的懷疑,可以放下了——
一個人能偽裝一年半載,卻沒有人能長長久久地偽裝下去。
如今想來,就只有一個解釋——白馬扶舟說的都是真的。邪君與他同體雙魂,他以死亡的方式壓制住了邪君。只是她想不明白,邪君是魂飛魄散了,還是有了新的宿主?
若是后者…
時雍想到這里,情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阿拾?”
“你在想什么?”
聽到陳嵐的聲音,時雍從拉回神思,笑了笑,“都怪女兒不孝…走得這樣的遠,沒有辦法像白馬扶舟對姨母那般陪伴在母親跟前,照顧晨昏…”
陳嵐愣了愣,隨即失笑,“娘是在說,這次來錦城,除了看看你們一家四口,還想了卻一樁夙愿…”
說到這里,陳嵐的表情沉重了幾分,幽幽一嘆,“爹娘戰死通寧遠,我一直想去看看。小時候,先帝和先皇后說我年幼,不忍我奔波,后來又…幾番蹉跎,不得機會。如今娘都這把歲數了,你都這么大了,又有了臨川和萇言,我便尋思,這次過來,順便帶你們去祭拜一下…”
原來是說的這個。
時雍為自己的失神而抱歉,拉住陳嵐的手。
“好。我帶...
。我帶著臨川和萇言陪娘一道去。只是,這年節上,天寒地凍的,多有不便,娘再稍等些日子…”她看著趙道:“等王爺安排好,我們再啟程。”
錦城府離通寧衛,還有一段很遙遠的路程,而且通寧遠不屬于錦城王的封地范圍,那邊又是其他族人雜居之處,雖有通寧宣撫司轄制,但實際情況與其他府治多有不同,地方上的實權,大多仍在土司的手中,與朝廷的關系雖是從屬,卻極為敏感。
要去這一趟,并沒有想象中的容易。
陳嵐不是不省事的人,這些年她雖然沒有去祭掃,但對這邊的事情卻不是全然無知,聞言,連連點頭。
“不急,不急。以你們方便為要,實在不成的話…想來父母也會原諒我們這些不孝子孫了。”
趙道:“沒有什么不便,過完年,小婿就去安排,岳母這一路舟車勞頓,先安置下來休養些日子,等天氣暖和些,咱們就出發。”
陳嵐看他說得平靜,整顆心就放了下來。
看看他,又看看時雍,連聲道好。
時雍也抿著嘴笑,“這下母親可要放心了,王爺應下的事,就沒有辦不成的。”
趙淡淡掃她一眼,時雍沖他做個怪臉。
這小動作叫萇言看到了,小丫頭興奮起來。
“爹娘羞羞…大人還做鬼臉。”
“噗,這丫頭…”
母女兩個絮絮叨著家常,萇言時不時俏皮搞怪。
趙陪坐在旁,也沒有不耐煩,只是安靜地聽著。大兒子臨川同他如出一轍,坐在父親的旁邊,肩背挺直,儀態端正,那規規矩矩的模樣,儼然就是一個縮小版的趙。
這一家子,分明是兩種不同的畫風,卻奇怪的和諧。
晚膳是在昭明殿的膳堂里用的,時雍讓王府的廚子好好整了一桌酒菜,照顧了陳嵐的口味,也多添了些錦城的特色。
為了討外祖母喜歡,臨川和萇言都換上了陳嵐帶來的衣裳,畢竟是花費了心思的,不大不小,剛剛合身。
陳嵐還特地從箱子里掏出兩個長命鎖來。
瞥了時雍一眼,她有些無奈地道:
“這是王娘子在孩子滿周歲的時候打的長命鎖,用了足金…她怕托人捎帶會不妥當,便一直留著,我離京前去拜會過她,得知我要來,這才交給我。你看,這都小了…”
時雍接過鎖來,一下就笑了。
“像是我娘會做的事。”
王氏的性子,自然是信不過信使的,這么兩大坨金子,她哪里敢差人千里迢迢的捎來?
周歲時的長命鎖,六歲的孩兒自然戴不上。
不過,那金鎖的用料卻十分的足,時雍一眼就看出了王氏的氣質來。
“看這長命鎖打得財大氣粗的樣子,看來我娘沒騙我,飯館生意很好呢?”
王氏也是笑了。
“她是個能折騰的性子,前兩年你們家隔壁的兩個鋪子要打租,她便承了過來,眼下店面擴大了,營生也是越發紅火,喜人著呢。”
“那就好。”時雍由衷地笑了起來。
王氏愛財,只要生意好,她就能過得舒心。
陳嵐看她一眼,“我那天去,瞧到你那妹子和妹夫了,他們趕巧回娘家…”
宋香?時雍揚眉,“如何?”
“兩個小娃看著都機靈。你那妹子是個有福分的,劉家小郎待她不錯,我瞧著是個有禮有度的郎君,你妹子福態了些,像個少奶奶模樣了…”
陳嵐說著自己突然就笑了起來。
“就是王娘子是個閑不住的,聽說又托人十里八坊的相看姑娘,要給你小弟弟說親。”
“阿鴻?”時雍愣了愣,笑起來,“阿鴻才十六吧?我娘這么著急著什么?”
陳嵐道:“你小弟弟是個會讀書的,一門心思進學,王大娘著急,說旁人都有孫子抱,她家卻越發冷清,催著你小弟弟趕緊成個親,生出了孫子再去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