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啟二十四年的春天過得異常地快。
錦城王離京南去就藩那日,是入春以來最大的晴天,太陽如同火球一般高掛在天空,赤辣辣的陽光將京師城照得紅艷艷一片。
欽天監為了討個好彩頭,當即擬了什么“金烏報喜,四煞回避”的說法,稱這是大晏福祉,意喻從此以后,江山萬年長。這位欽天監官員本是想拍個馬屁,不料一個巴掌就拍到了馬屁股上,光啟帝說他“阿諛奉承,不辯四季”,直接將人驅逐出宮,革職查辦。
這個時節出大太陽不是常理么?鐵打的江山又哪里有萬年那么長的?光啟帝不喜歡聽那些假大空的話,更討厭有人在趙離京的這個節骨眼上,拿這個事情來隱喻他走得好。皇帝正心煩呢,這家伙撞上來,不辦他辦誰?
欽天監被查辦一事,舉朝嘩然。
光啟帝無心插柳柳成蔭,讓原本因為趙離京而暗流涌動的朝堂突然就平靜了下來。這凜冽的一刀,殺了雞,也嚇住了猴,那些剛剛想要冒出頭的離魅魍魎,慌亂地收起爪牙,再無人敢蠢蠢欲動。
陽光鋪天蓋地照耀著繁華的京師,
也照亮了時雍和趙夫婦,南去的路。
山水茫茫,大地廣袤。
離開京師那個黃金打造的牢籠,時雍整個人都雀躍起來,所有的離愁一點點在大自然中洗去。
原本從京中去錦城府,水路是最為便捷和快速的,但他們并不急著趕路。將出京的行李和大部分隨從安排上了官船,一路順運河而下。而時雍和趙自己卻悄悄地帶著幾個貼心侍從,輕裝上路,從陸路出發,慢慢地跟隨官船而去。
路過一條河,偶遇一座村,都有可能會停下來走一走,看一看。
煙火裊裊的農家小院,花香遍野的小河溪畔,都留下了時雍和趙的足跡。還有大黑,它喜歡在暖陽里追逐蝴蝶、在平坦地草地上打滾,或是涉水下到汩汩的溪流里,憑本事叼上來一條魚…
一驛過一驛。
一驛再一驛。
他們游山玩水,只有在官船靠近碼頭時,偶爾會上船補給,或是休息兩日,以免那個聒噪的王府長史天天念叨。
錦城王府的長史按例由朝廷指派,這個長史姓車,名叫車固。古怪是古怪了些,可車長史卻是正兒八經的蜀地人,當年入京趕考,名落孫山,卻因長得有幾分俊逸,又作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好畫,被太常寺的一個官員看中,招了女婿,后來又獲舉薦,去了戶部六科任職,漸得看重。
王府長史官職不大,從五品,月俸十四石,卻是執掌王府諸事的第一級官員,加上由朝廷直接指派,也可以說是皇帝派到王府身邊的眼睛。
而眼前,車長史這雙眼睛——眼睛好痛。
他帶著家眷隨錦城山就藩,原也存了衣錦還鄉的想法,不承想,王妃率性妄為,王爺縱容放肆,整個南去的隊伍里面,好似就他車長史一個人在認真就藩。
整日里,他要為錦城王夫婦的安危擔驚受怕也就罷了,還得每天為他二人畫小像畫風景。
這個點子的產生,讓時雍很佩服自己。
旅游嘛,豈能沒有“到此一游”和照片紀念?沒有照機的年代,幸虧有一個作畫如神的車長史。這簡直就是人丨肉攝影機。時雍抓了車長史來畫簡圖,準備將一路的風光和他們就藩的景象編成一本畫冊,等到了錦城府,再由車固來潤色,找一個書局刊印出來。到時候,她給京中各位一人送上一份。最好,再送一份去漠北給紅玉,提點她一下,也可換回來一本漠北風光美人圖。
試想一下,當京中父母、皇帝、趙云圳、烏嬋等人看到畫冊時的模樣,時雍就快活得合不攏嘴。
可憐了車長史,實在畫不過來了,臨時抓了自己的兒子來當壯丁,一個記風景,一個記人物,倒也勉強應付了下來。
只是夜深人靜時,當車長史躺在床上,讓夫人幫他捶著老胳膊老腰時,得了機會才長吁短嘆。
“王妃好生能鬧騰,這才出京城呢,她就如此這般放縱,到了錦城府,那還了得?我看便是上屋揭瓦,王爺大抵也不會說她什么。唉,也不知這位還會鬧出什么花樣來…”
長史夫人一聲嘆息,也是勸他。
“你一把歲數了,管那許多閑事做什么?王爺喜歡縱著,你便睜只眼閉只眼,也就是了。”
車長史咬著牙直起身來,哎喲一聲,又道:“那怎行?我奉陛下之命任職長史,是為協助王爺整治錦城,肅清陳苛舊疾。若王爺任一個女子胡作非為,那還能成什么事?亂了禮數,招人笑話,還不是我這長史的罪過?”
長史夫人看他迂腐,眼一瞪,不肖的哼聲。
“說你傻吧,你又自翊讀書人。京師城里,你聽陛下的,出了京師,你該聽誰的話,還沒看明白嗎?”
“夫人是說?”
“你是錦城王府的長史,你說你這條老命,是跟誰綁在一起的?”長史夫人朝他使個眼神,壓低了噪音:“咱娘兒幾個,可都隨你一同離了京,陛下沒留一個在京里,你說你是誰的人?”
車長史恍然大悟。
“夫人慧眼,看得明白,倒是為夫愚鈍了。唉,只是王妃也太過…罷了罷了,由著她罷了。”
車長史想一想,自己一介清流讀書人,最后輪為畫師,多少還是有些不甘。
當然,此時的他不會知道,這本帶有人物畫像的南行游記,將來會成為流傳于世的畫作,而他也將在大晏歷史上,成為名噪一時的大畫家。
煙花三月下揚州,時雍此刻體驗的便是這般明媚景致。
一行人輕松愜意地走到四月中旬,官船已到達濟寧碼頭,運河的東岸停靠。
濟寧官員早得到消息,錦城王就藩途經此地。這位錦城王的赫赫威名,天底下無人不知,官員們早早便已安排人手,修整碼頭,肅清賊寇,準備好了為錦城王接風洗塵。然而,官船靠岸,濟寧知府前去請安拜會時,卻吃了閉門羹。
船上官吏告訴他,只說錦城王素來不喜宴請,官船停靠濟寧碼頭,只是為了補給和休息,并不想刻意勞煩到諸位大人。
濟寧官員無功而返,也不知該高興還是該失望。
接待趙,他從私心里來講,也不情愿,無非硬著頭皮罷了。
可是就此失去同錦城王結交的機會,也是遺憾。
就在濟寧眾官員糾結的當兒,其實時雍和趙還在遠離濟寧碼頭的汶上。
汶上,古稱中都。東臨曲阜,西接梁山,北枕泰山,南靠微山湖,最有名的是佛教圣地寶相寺,素來是名流墨客們的觀光之處。
此時,趙的馬車恰好停在寶相寺門外。
“馭——”
白執停下車,掉過頭來。
“爺,到了。”
時雍的手早已迫不及待地撩開了簾子,往外看去,“哇,好壯觀。”
寶相寺千年古剎,原就是香火鼎盛的地方,又恰是百花競相開放的時季,來此禮佛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山門莊嚴,樹木蔥郁,靈蹤塔高聳入云,氣勢恢宏,看得時雍贊嘆不止。
“春秀,香燭多帶一些。我今兒個定要好好求一求菩薩,看能不能為烏嬋求來一個麟兒…”
趙看她一眼,眼神飄悠悠的,唇角帶了一絲笑。
“走吧。”
春秀拎著香燭,子柔喜滋滋地打開簾子,趙扶時雍下了馬車,大黑一個縱身便躍了下來,差點撞歪春秀的籃子,惹來春秀嬌呼陣陣。
“大黑,你又欺負我。”
大黑坐在原地,吐著長長的舌頭,那張狗臉好似在笑。
時雍摸摸它的頭,“崽啊,你這脾性越發刁鉆了,怎么能盯住春秀一個人欺負呢,你到是欺負欺負…這個人呀。”
她瞄向趙,眼窩帶笑。
趙只當著不知,仍是緊緊握了她的手,并肩往寺門而去。
謝放默不作聲地跟著,車長史帶著他的兒子暗嘆一聲,拎著畫具亦步亦隨,在趙身后反復地叮囑他,要仔細要小心。白執、許煜幾個侍衛笑盈盈地走在最后。
眾人都身著便裝,乍一看去,就像是哪里來的富商少爺,正帶著夫人前來禮佛,路過的人,除了覺得他們一行人相貌不凡,長得格外好看了一些,情不自禁地多看幾眼外,并無其他舉動。
遠離京師,再沒有人知曉他們的身份。
時雍喜歡這種愜意。
寶相寺地勢也較為平坦,這會兒剛過卯時,太陽初升,時雍挽著趙的手沿石階行走,經過護寺河,從拱橋俯頭看向河面,水色清透,有幾個女香客在說說笑笑,她們提著籃子,里面放置的是奉果。
這一切靜謐又美好,時雍看著風景,少有說話。
春秀問:“王妃…”
“噓!”時雍瞪她一眼。
春秀連忙改口,“夫人,我們的香要去哪個廟宇里燒?也不知哪一個菩薩求子最為應驗…”
時雍笑道:“心誠則靈。”
春秀看了看子柔,嘟了嘟嘴巴,“那到底是燒哪一個?”
時雍道:“都燒,見菩薩就拜。”
春秀興高采烈,哦了一聲,指著前面雄偉的廟宇。
“大相國寺,這個最大,這里燒香肯定最靈。”
突然,春秀扭頭,一張紅撲撲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羞澀,“我也要為夫人求一個小少爺…”說罷,小丫頭就帶著子柔跑在了前頭。
時雍怔了怔,噗嗤聲笑開。
“這丫頭,要看賞。”趙突然轉頭,正經臉看著時雍,“夫人以為如何?”
時雍明知故問,“為何要賞?”
趙頓了頓腳步,抬頭望向大相國寺的匾額,“阿拾,我們也求一個孩兒吧。”
今年時雍芳齡已二十,生兒育女也算是恰當時候。
她倒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捏了捏趙的手,“爺說什么,便是什么了。生,一個不夠,咱生倆。一子一女,湊個好字。如何?”
“這么乖?”趙淡淡地勾出一絲笑,“看來爺得加把勁了。”
“討厭!”時雍抖落他的手,努嘴看向廟宇,“菩薩面前也敢放肆,幸好我們還沒有進去,離得遠,菩薩聽不見。”
趙重新拖了她的手,慢慢往前走,“菩薩看誰都是菩薩,凡夫看誰都是凡夫…”
時雍抬臉,“你是在罵我…心思不純?”
趙淡淡地笑:“不敢。我只是說,你我凡夫,不可輕易猜度菩薩心意。”
哼,時雍滿意了,笑盈盈拖著趙要進去燒香給菩薩磕頭,然而,趙的雙腳卻停在廟宇前,不肯進去。
“阿拾去吧,我在殿外等你。”
時雍不解:“為何?”
趙道:“殺戮之人,不要褻瀆神靈,沖撞了菩薩。如此,我怕不靈。”
時雍:“…”
這說辭時雍當然是不認可的,可仔細想想,她還當真沒有見過趙正經拜佛求神,哪怕是在慶壽寺的時候,也是如此。于是,時雍也不勉強,高高興興地進去點了蠟燭香火,又捐了功德,這才出來。
趙等在原地,一只手負在身后,輕袍緩帶,在微風里更顯風華。
時雍看到有兩個小娘子在瞧他,趕緊過去拉住他的手。
“我好了,我們去別處看看吧。”
趙轉過頭來,用潔白的絹子溫柔地為她拭了拭額頭和臉頰。
“菩薩怎么說?”
時雍俏目微揚,“菩薩自然應下了。”
趙好笑地看著她,眉目柔和。
時雍看他專注的為自己擦拭,皺了皺眉,“我的臉臟了嗎?”
趙搖頭:“不臟。”
時雍道:“那你擦什么?”
趙看了看天際,時雍這才意識到太陽烈起來了,剛才那一陣忙活,她腦門上隱隱已有浮汗。她眨了眨眼,“多謝爺。”
趙笑道:“累了么?”
時雍:“不累。”
趙讓白執把準備的水囊拿上來,遞給時雍,又將她拉到旁邊的石椅坐下,“歇一歇再走。”
時雍低笑起來,“我哪有那么嬌氣?”
她嘴上這么埋怨,但還是聽話地喝了一口涼茶,舒舒服服地嘆口氣,把水囊遞回去,笑盈盈地道:
“你真該去看看的,這里的菩薩和慶壽寺的不一樣…”
趙應了一聲,沒有多說。
時雍又笑著朝他說了幾句剛才捐功德的事情,發現趙沒有什么反應,這才奇怪地轉過頭來,愣住。
“爺,你在看什么?”
趙的視線盯著前方的某處,一動也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