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遠一席話,可謂驚天動地。
眾人被驚得元神出竅,久久回不過神。
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奉天殿上是沒有任何聲音的。
時雍站在后殿門口,抿緊唇角,手指微微卷起,心跳得很快,站在她背后不遠處的趙云圳和小丙,亦是僵硬地站立著。小丙一臉茫然,而趙云圳小臉震驚,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出家人不打誑語,別人信不信覺遠,時雍都信他。
盡管她與這個老和尚向來不對付,并不防礙她對覺遠的信任。慶壽寺的秘密,那個讓龐淞、半山、邪君…等人急欲窺探的皇朝秘密,就是這個吧?
時雍很難斷定白馬扶舟引出《血經》是做什么打算,對未來的發展更是莫名恐懼。
不論趙身份是真是假,恐怕都將難逃一劫。光啟帝豈能容得下一個手握重權的皇弟?
此刻的奉天殿,如萬丈寒潭。
沒有聲音。
一抹冷冰冰的冬日陽光從殿門射丨入,斜照在殿前,厚重地鋪過門檻,卻沒有帶來半分溫暖。
光啟帝端坐在龍椅上,雙手輕放在膝蓋上,一身五爪金龍袍威儀十足,臉色卻晦暗難明。
“覺遠。”
他低低說兩個字,就像自言自語,再沒有下文。
臣眾肅立大殿中間,目光卻若有似無地在光啟帝和趙之間來回切換。
“說說看。”光啟帝終于再次開口,將幾分冷淡的笑意掠過穿著整齊朝服,面無表情的趙,再向覺遠。
“因而有此一說?”
皇帝的聲音極是平靜,平靜得令人不安。
一股暗流在大殿上徐徐流動。
覺遠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好半晌,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都是呆怔無神的模樣。很顯然,方才那句脫口而出的話,是他被逼到極點,為了救趙,或說為了自救,不得不為。
然而,天家血脈、皇子身份,豈是那么輕巧的小事?
趙的身世牽涉太廣,真相一出,尚且不知會產生什么后果。而且,這個后果更不是此時的覺遠能夠掌控和預料的。在皇帝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覺遠深感問題嚴重,有些后悔沖動,好一會兒,竟然沒能開得了口。
白馬扶舟冷哼一聲,帶著令人脊背生寒的笑。
“大師,這是要破罐子破摔了么?你是不是想告訴陛下,那本《血經》不是假的?上面所載內容,就是真相?”
覺遠閉了閉眼,重重一嘆。
“沒錯。陛下手上的《血經》是假的。但,血經上所載內容,大體屬實。”
白馬扶舟冷笑,“大體屬實?覺遠,你是當陛下和列位臣工都是傻子不成?如此拙劣的謊言,本督都懶得拆穿你。”
前有無乩館婧衣與慶壽寺和尚慧光私通,后有趙劫盜東廠的藥材,再有假《血經》出來混淆視聽…
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拼湊到一起,讓人想相信他說的話都難。
眾臣頻頻點頭。
這些事發生得如此蹊蹺,換了誰都不會輕易相信。
但見龍椅上的皇帝沒有吭聲,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臣眾又紛紛挺直腰,自動噤聲當布景。
白馬扶舟懟完了覺遠,抬高眸子略帶笑意看向光啟帝,不失時機地提醒。
“陛下,這伙人串通一氣,早已策劃好今日一切,還望陛下不要受他們蒙蔽才好。先帝與先皇后只得兩位皇子一位公主,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如今再跑出來一個先帝親生的皇子,也不怕讓人笑掉了大牙!”
自古以來,皇家兄弟之間情份涼薄,如今的宗人府里還關著一位楚王殿下呢。
白馬扶舟十分篤定,身居帝位的光啟帝,不論任何時候,都不會愿意再多一位親弟弟。
真假并不重要,皇帝的心意最緊要。
他給皇帝遞出了梯子,只要皇帝順著梯子下來,當場發難,治這些人的罪就行了。
即便有什么...
便有什么疑惑,都是事后再查了。
不曾想,聽了他的話,沉默許久的光啟帝突然抬了抬下巴,示意內侍將掛在龍椅前的紗簾取下,然后端坐椅子上,審視了趙良久,再次問覺遠。
“覺遠。你說《血經》是假,那又如何證明你口中所言,就是真相?”
大殿寂靜。
白馬扶舟眼眸微動。
眾人都有些意外,
同時,也隱隱嗅到一股子不尋常的味兒。
至少光啟帝愿意聽覺遠說下去——
這已經是一種態度。
“阿彌陀佛!”覺遠為人仁厚,并不是傻,對上皇帝晦暗難明的一雙冷眼,他稍稍松口氣,語氣不再像方才那般歇斯底里,也少了僵硬,又恢復了一代高僧的冷靜。
“貧僧曾在先帝和師尊跟前發過重誓,此事不可對人言。可是今日,貧僧與大都督被指謀逆篡位,再不開口,便要蒙上這不白不冤了。”
“貧僧活到這一把歲數,生死早已看淡。可是大都督——”覺遠看了趙一眼,眼波里浮動起一抹隱隱的悵然,沉聲而嘆,“大都督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來日去到九泉,貧僧也無顏見到先帝和師尊。”
“陛下,貧僧用數十年修為向滿天神佛擔保,所言句句屬實,也可以將此事原原本本地稟報陛下,但…”覺遠說到這里,環視臣公們,語氣帶了些無奈,“茲事體大,尚得諸位大人回避為要。”
臣眾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覺遠的身上。
不時再看看光啟和趙,似乎想從二人的臉上看出點眉眼的相似來…
不知是非心理作祟,經覺遠這么一說,眾公們竟然越看越覺得趙和光啟帝長得有那么幾分像。
只是光啟帝年長趙許多,留了美須,頭上又戴著皇冠,而趙年輕的臉孔尚無歲月痕跡,不細看,不會產生這等遐想罷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天家秘聞了吧?
眾臣可太想知道了,
太想留下來旁聽覺遠嘴里的秘聞了。
奈何,事關皇室血脈,趙炔的想法與覺遠不謀而合,準了覺遠的請求,當場厲色封了眾臣的嘴,把人屏退下去。
白馬扶舟沒有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
震驚不已。
他騰地一下跳起來,又因身子有傷支撐不住,跌坐回椅子上,一張俊臉微微漲紅,雙眼滿是壓抑的怒意。
“陛下,不可聽信讒言。這分明就是一個圈套…”
“白馬愛卿是說朕昏聵無能,竟不能明辨是非了么?”
光啟帝語氣不重,目光卻銳利異常。
白馬扶舟目光微冷,趕緊低頭拱手,“微臣不敢。”
光啟帝揚起一側唇角,語氣緩和下來,輕緩地說道:“既是審理案情,自是要聽完雙方申辯,總不可只聽信一家之言?白馬愛卿方才的舉證,證人、證物、朕已悉數明白。若白馬愛卿再沒有別的補充,接下去,朕聽聽他們要如何為自己辯解,又有何妨?”
給人治罪之前,聽聽別人的申辯,這是常理。
光啟帝這番話沒有問題,可是,白馬扶舟內心的不安越發擴大。
“陛下…”
他還想說什么,卻見光啟帝擺了擺手。
“退下吧。”
白馬扶舟微微皺眉,“微臣領旨。”
眾臣魚貫而退,白馬扶舟也被人抬了下去,臨走,他深深看了趙一眼,表情凝著一抹寒氣森森的笑,而趙只是平靜地看他一眼,臉色都沒有半分變化。
為了維持這個案件的公正性,光啟帝留下了榮王和誠國公這兩個位高權重的皇家國戚,以作明證。
哐哐哐——
奉天殿厚重的大門合上。
陽光被關了外面,殿中再次安靜下來。
光啟帝為榮王和誠國公賜了座,毫不見外的令李明昌除去他頭上沉重的冕旒,轉動一下酸澀的脖子,瞥了覺遠一眼,“這里沒有外人,你可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