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雍站著不動。
眼前的男人好整以暇,一動不動地看著她,那不溫不火的目光,如一個坐在高高的穹頂之上俯視眾生的仙者,風姿俊美,清冷安靜,卻給人無形的壓力。
僵持片刻,時雍穩住心神,氣咻咻走過去,重重坐在他的腿上。
“侯爺,我求你,幫幫我。”
趙淡淡道:“溫柔。”
時雍順手攬住他的脖子,陰惻惻地一聲冷笑,放軟嗓音:“我求你…”
趙瞥她:“小意。”
時雍深吸氣,忍住幾欲炸裂的怒火,微笑眨眼,身子更軟了幾分,偎著他。
“我求求你了,爺…”
趙皺眉:“太假。”
時雍暗自咬牙,又是一笑:“算我求你了,善良正義的青天大猴爺!”
趙哼聲:“你在辱罵本座?”
時雍猛地站起來,雙手撐在他的肩膀:“我去你大爺的,愛幫不幫,反正我都說了,我煉好的藥都會交給你,到時候人家找你的麻煩,你也別來求我…”
趙面不改色,好像根本就不在乎她的要挾,淡淡地道:“如此蠻橫的女子,本座是管不了的。”
時雍一聲臥槽在心頭,瞪著他,“你到底要如何?”
趙漫不經心地將她拉回來,繼續坐到腿上,雙臂圈住她的腰,定定看她半晌,慢聲道:“事到如今,你仍然不知錯在何處?”
時雍皺了皺眉:“什么意思?”
趙道:“分明是救濟世人,卻落得這般下場。時雍,你仍不懂反省嗎?”
時雍默然看著他,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意思,卻不明白他為什么在這個時候來給她上課,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就是這樣的人。雖然大多數時候知道“吃力未必能討好”,但還是忍不住會去做。
“我就是這般耿直性子,侯爺若是不喜,休妻再娶便是。”
“唉!”
趙低低嘆息,手指輕輕拂過她帷帽的輕紗,將它撥弄到一邊,又低頭在時雍的額角輕輕一吻。
“本想讓你長一長教訓,不曾想——”
他拖了拖嗓音,無奈搖頭。
“受教訓的竟是本座。”
這時禪院外面已是圍滿了民眾,紛紛要求見大都督,要求見明光郡主,喊的,哭的,求的,嘈雜不堪,有些甚至歇斯底里。
疫癥持續這么久,有了靈藥出現,人們的心情可想而知。
時雍此刻坐在趙的腿上,心情已然平靜下來,也不再像方才那么焦灼了。
“侯爺就別掙扎了,如今你我就是一條船上的螞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依我看,咱倆就別說誰求誰了,先把眼前的事情處理好再說吧。”
趙打量她神情,忽而轉頭。
“謝放。”
“屬下在。”謝放悄然無聲地站立著,聞言才從旁側走過來。
趙慢聲道:“傳令下去,凡有不按防疫章程,圍堵慶壽寺禪院者,依律法辦。著錦衣衛指揮僉事易驍通督辦此事,重兵護守,若有人不為所動,妨礙明光郡主煉制靈藥,阻止朝廷防疫大事,給了歹人可乘之機,那便不用法辦了,當場格殺。”
他說得輕描淡寫,聽在時雍耳朵里,卻字字如刃,仿佛在敲打骨頭,尖利又冷漠。
“侯爺,人皆有私,倒也不必這么狠…”
趙冷冷側目,將時雍剩下的話剜了回去。
謝放看了時雍一眼,低頭拱手,“屬下立即去辦。”
門開了,嘈雜聲放大了數倍傳進來。
顯然,久未得到回應的人群,比方才更為激動了幾分,幾欲翻天。
時雍慢慢放下想要說服趙的手,嘆息一聲,坐到到他的腿上,手指無意在他肩膀上撣了撣。
“你也太兇了。”
趙淡淡看她,“我帶的是兵。”
時雍抬了抬眉梢,懶洋洋“哦”一聲。
趙道:“你說,兵者,是什么?”
時雍順嘴道:“兵者,詭道也?”
趙一怔,又被她氣笑了,“你倒也知道兵者詭道,可你是該詭時不詭,不該詭時,比誰都詭。”
時雍斜眼看他,“我可以當成夸獎嗎?”
趙道:“我沒夸你。”
太直白了,不給人留面子。
時雍沒有說一句話,在趙嚴厲而冷冽的目光注視下,她覺得自己仿佛是他的一個晚輩,或是學生。
忽然間,房里便多了一種逼人的壓力。
來自趙的壓力。
時雍不作聲,仍是乖乖地坐在他的腿上,抱著他的胳膊,縮得像個被扒了毛的小鵪鶉,腦袋搭他胸前,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
趙看她片刻,視線無端柔軟了幾分,手慢慢抬起,落在她的頭上,揉了揉。
“童兒,觀音菩薩沒有教過你,單有善心是不夠的?”
這聲童兒叫得時雍猝不及防,趙的氣息掠過耳朵,熱熱的,暖暖的,聽上去像是批評教育,又有些說不出的龐溺和曖昧。
“兵者,兇器也,止殤、止鬧、止殺、止一切不平事。”
時雍抬起頭,默默地審視這個男人。
“你是對的。”
道理她全都懂,
只是無法做到知行合一罷了。
時雍突然幽幽嘆口氣,低頭把玩著趙的袍袖,說得緩慢又無奈:“可這世間,又哪來那么完美的人呢?老天賞了我這么多本事,總得給我留一些缺點不是?否則,讓常人怎么活,侯爺你的能耐,又哪里去發揮?我這是給你留活路呢。也不感謝我!”
趙視線一凝。
仿佛被時雍噎住,
許久沒有開口說話。
一張冷峻的面孔,在夜燈里漸漸模糊。
夜漸漸深了。
外間的喧囂聲沒過多久,便趨于平靜。
時雍以為,百姓被這么嚴厲要求,定會心生不滿,沒有想到,等她從趙房里出去的時候,慶壽寺早已安靜下來,不僅寺外的人,便是連寺中僧侶也比之前更為小心謹慎,面罩戴得規規矩矩,走路無聲無息…
當時雍再去醫棚巡查的時候,那些病患見到她,如老鼠見到貓似的,再不敢提靈藥之事。
以兵止鬧,效果顯著。
按朱九的說法是“沒有靈藥不會馬上死。惹惱了大都督卻天王老子也救不了。換了你,如何選擇?”
時雍覺得很有道理,可她捫心自問,自己并不是那種不問青紅皂白的圣母心,那么問題來了,大都督是如何看出來她“善良可欺”的呢?
也不知為何,想到在趙心里,她居然是一個“善良到可任由欺負的人”時,時雍竟莫名松快了幾分。
至少,不是女魔頭了,善良就善良吧。
天明時分,一騎快馬飛奔入京,向光啟帝報信。
在慶壽寺通往京師的官道上,一行車馬在晨起的霞光中徐徐而行,馬蹄聲里,金燦燦的光線斜斜灑下,將黑漆的馬車浸染得富麗堂皇,一條赤紅的云彩如飄帶般浮在天際,天空剝去黑暗,高遠而明亮。
道路兩側,人們燒寒衣祭祖和磕拜觀音菩薩的紙錢和祭品,尚有殘留,風一吹,紙錢如黑蝴蝶一般飛入半空…
時雍瞇眼望著天空美麗的祥云,笑嘆一聲。
“寺中一日,人世百年。我怎么感覺再出山,如同換了人間一般?”
趙沒有回答她的話。
睨她片刻,只道:“臨行前,覺遠找你說甚么?”
時雍斜斜看他,唇角微微揚了起來。
“說來,這覺遠大師可能是全寺最清醒的一個人了。果然是做什么的人就不信什么,這老和尚裝神弄鬼糊弄人習慣了,根本就不信觀音顯靈,直接問我,是如何做到的?”
她笑得自在,趙眉頭卻蹙了起來。
“你那一套,哪里學來的?”
時雍揚眉:“哪一套?”
趙道:“觀音顯靈。”
時雍:“這個嘛,要給學費,我才會告訴你了。”
趙輕哼一聲,“本座想知道什么,誰人瞞得住?”
畢竟幫時雍做事的全是他的人。時雍一想,確實是這么回事,便懶洋洋伸了伸腰,把全套把戲都告訴他了。
“化妝、道具,場地選擇,這些都很重要,當然,最重要的是如何讓人飛起來。我們稱這個叫做吊威亞…”
“威亞?”趙皺起眉頭,滿臉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