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六,司命,鳴吠,黃道吉日。宜:訂盟、祭祀、祈福、入殮、破土、安葬。
兀良汗大妃阿如娜的葬禮便選在這日。
巴圖隱瞞了她真正的死因,對外宣稱阿如娜誤信奸人,被半山先生毒殺在星羅臺。
大妃之死,舉國哀慟,大汗巴圖更是悲痛得徹夜未眠,無心戰事,正值南晏大軍來犯之際,大汗執意留在額爾古城,親自為大妃操辦葬禮,可謂夫妻情重,恩愛無疑。
而南晏皇帝趁此機會,撕毀盟約,領兵來犯,自是寇賊行徑,令天下人不恥。
這番說詞符合巴圖心思和此番國情,也可以暫時穩住得知公主逝世,派人來吊唁的北狄皇室。
巴圖用了最好的梓棺,選好了一處福地,要將阿如娜的葬禮辦得風風光光,就連那個被燒成了廢墟的星羅臺主殿,他也叮囑工匠要按原樣修繕,不可讓大妃魂魄歸來無依。
如此,當真是做足了一個深情男人的模樣,將那些隱隱約約藏于民口的議論擊得粉碎。
“得夫如此,大妃死也值了…”
恩和那天不在星羅臺,也沒有任何人敢告訴她真相,她與那些不知內情的人一樣,為大汗對大妃的深情而感慨流淚。
這兩天,已經抹了好幾次淚,這會子聽到星羅臺那邊的喪樂響起,更是傷心不止。
“公主,我們快些過去吧。再晚了,就失儀了。”
時雍身為公主,雖然沒有參與操辦,但今日是無論如何也得去露個臉,走走過場的。
聞言,她皺著眉頭咳嗽幾聲。
“我好似風寒復發,頭痛得緊,身子酸軟無力…”
塔娜看她一眼,沒有說話。
恩和卻大驚失色起來,“公主,可要我去叫褚老來為你配藥…你吃了,還是得去一趟星羅臺的,否則定會有人說三道四…不去不好的。”
時雍嗯聲,“我知道。”
塔娜道:“我為公主更衣吧。”
時雍點點頭,再次咳嗽著站起來,身子晃了晃,又栽倒下去,有氣無力地道:
“塔娜,你替我去向父汗說一聲,就說我舊疾復發,為免靈前失儀,還是遙祭好了。”
“這…”
塔娜的眉頭皺了起來。
很明顯,她也覺得這么做很是不妥。
時雍卻是淡淡一嘆,“你照此稟報,父汗會理解的。”
怎么能不理解呢?陳嵐會有今日,拜誰所賜?不論今日的時雍是不是宋阿拾,她至少是宋阿拾的一半,她是斷然不可能去祭拜殺母仇人的。
塔娜遲疑一下,“是。婢子這就去。”
恩和看著她離開,重重嘆息一聲,似是不解時雍的舉動,又有些惋惜不能親自前去見證如此隆重的大葬之禮。
“公主,我去找褚老來,為你配藥。”
時雍躺在椅子上,沒有抬眼,嘴唇翕動般動了動,無力點頭。
恩和朝她行禮,轉身走向門口。
嘭!門板剛剛拉開,恩和的身子便倒了下去,重重摔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時雍眼神一厲,望著無人的房門,掌心扣緊了瓷盞。
“什么人?出來!”
一道低呼尚未落下,就在那個人影進入房里的剎那,時雍手腕一揚,便見寒光閃動,她手上的瓷盞如同利前般朝那人迎面撲過去,而她自己,幾乎同一時刻,她翻身一躍,身子在床上打了個滾,便抽出了放在床邊的長劍,縱身掠起。
砰的一聲!
瓷盞落地,房門被來人反手合上,一聲低嘆傳來。
“傻丫頭,你要謀殺親夫么?”
時雍剛才的快速反應,完全是應激狀態,畢竟這兩日額爾古城在辦喪事,來往人員和情況都很復雜,半山又在潛逃之中,她十分警惕,肯定要搶先出事。
在趙出聲的瞬間,她手上的長劍已然朝他直刺而去。
“小心!”時雍驚呼,收勢不住的身子只能往旁邊側翻,長劍歪歪斜斜地刺向一個檀木柜子,鐺的一聲,她被力的作用反噬,胸口翻涌,人便往下栽倒。
呼!真是背運。
時雍眼一閉,做好了在趙面前...
趙面前摔個狗吃屎的丟臉準備,豈料,人還沒有倒下去,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她被他撈起來的,腰身倒在他的臂彎里,斜著眼看著面前這張放大版的俊臉,微微愣了愣,便雙手推他。
“你不要命了,這個時候跑來?你當額爾古城是無乩館的后花園么?大人。”
趙扶她站穩,看著時雍擔憂的雙眼,慢慢說道:“不是后花園,但很快,就與后花園無異了。”
“什么?”時雍眼睛微微放大。
盡管那日聽完褚道子的話,她便已然懷疑這一系列事情的背后推手就是趙。但是,當趙真的站在面前告訴她這么一個不可思議的事情時,她仍然有些不敢相信。
額爾古城是兀良汗的國都,草原人的汗王巴圖,此刻正在城中為她的妻子舉行大喪,草原各部落的首領都來吊唁了,這是葬禮,也是盛會,這種時刻,額爾古城定然守衛森嚴,除非趙會飛,要不然,如何來去自如?
時雍想了想,又冷靜下來。
“大人,你快走。一會兒塔娜就要回來…”
“她回不來了。”趙好似洞悉一切似的,朝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掌心將她的手牢牢握住。
“阿拾,我是來接你回家的。”
時雍震驚得無以復加,甚至都忘了往常對他的稱呼,直呼其名。
“趙…你做了什么?”
趙皺著眉,看著她,“我什么也沒做。”
什么也沒有做?
時雍看著言笑淺淺的南晏大都督,略顯蒼白的臉上,一陣變幻。
“嘉南關的數十萬大軍…不是你之所為?”
趙眉梢微微一挑,星眸里閃過一抹寒芒,轉瞬又變成對時雍的微笑。
“假的。”
時雍心窩又是一震,急切地問:“大晏皇帝御駕親征?”
“假的。”
“什么?”時雍無法想象,“你是如何做到將巴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
趙沉了沉眉,淡淡看她,說道:“沖擊嘉南關的人馬不足五萬,佯攻而已。至于巴圖所得的消息…”
怪不得那天,趙會篤定地告訴過她,這場仗打不起來。
時雍一動不動地站著。
趙低頭看著她,微微抿唇,“大抵這便是一報還一報吧。當年他如何欺騙阿木古郎,如今就怎樣被他的兒子所欺騙。”
“烏日蘇?一切都是烏日蘇的設計?不!是你和烏日蘇的設計!”
時雍心里已豁然開朗,但是這個結果還是讓她震驚到必須從趙的嘴里得到答案。
趙沒有騙她,冷峻的臉孔平靜地看她片刻,徐徐點頭。
“走吧!回去我再和你解釋。”
事情太過沖擊,時雍好半晌沒有回過神來,被趙帶著手走出房門,仍然有些不敢相信,她會以這樣的方式走出這座華麗的也困了三個多月的兀良汗皇城,更加不敢相信,她身邊這個男人,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顛覆了巴圖引以為傲的皇圖霸業和畢生追求。
他不要權勢,卻在眨眼間顛覆權勢。
他不要江山,卻在談笑間奪人江山。
他手中無劍,雙袖清風,卻在翻手間掀起遍地狼煙。
所有的事情在時雍的腦子里,漸漸地串聯起來,她從最初的驚訝變成了佩服,還有那么一絲絲的慚愧和不確定。她以為自己是可以翻云覆雨的那一個,不料,在趙面前,仍然只能由他牽著鼻子走。
這樣的一個男人…
會給她一生一世想要的安穩嗎?
命運的殘酷,在時雍走出宮殿時,再一次如期上演。
火光沖天,尸橫遍地,此時的額爾古城已然在戰火中變成了一片狼藉。
這一天,是阿如娜的大葬之禮,但她沒能葬入巴圖為她準備的陵墓,而是被烏日蘇從梓棺中拖出鞭尸暴曬…
這一天,持掌兀良汗位不到三年的巴圖,被他的兒子拉下了汗位。
這一天,臭名昭著的“狼頭刺”被徹底清流,血流成河。
這一天,烏日蘇成為了兀良汗新一任的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