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身份?
這世上再沒有什么人能凌駕于天家之上,若能恢復身份自然是榮耀一生,富貴榮華不在話下。
可是,在寶音凝視的目光中,時雍搖了搖頭。
“我不愿。”
恢復身份,就意味著陳嵐的“丑事”會暴露出人前,盡管如今的陳嵐什么都不懂,但難保有一日她不會好起來,受此詬病她如何能受得了?
她自己成為皇家之恥不說,甚至連同她那英雄一世的父母也會因此蒙羞。
這個時代女性太不友好,呂雪凝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明明是受害者,卻因為“不貞不潔”被人指指點點,不得不畏于流言避走他鄉,痛失所愛。
普通人尚且如此,何況堂堂通寧公主?
多少野史艷籍會把她編排成香艷故事的主角,百年、千年地供人議論?
人言可畏。
時雍自己不怕事,但她不愿意陳嵐再受到二次傷害。更何況,這一切本是屬于宋阿拾的,她一個異世寄居的靈魂,何苦牽扯太深?
念及此,時雍迎著寶音詢問的目光,淡淡地道:“我唯一的身份便是母親的女兒,再然后或許會做趙的妻子。別的身份,有與沒有無關緊要。”
她的淡泊與從容,就在臉上。
寶音看她片刻,露出一絲贊許的笑。
“好孩子!你真是個好孩子。不愧是阿嵐的女兒,廣武侯的外孫女。”
很明顯,寶音的想法與時雍是一致的。她也不愿意陳嵐未婚生育的事情聲張出去,讓別人都來笑話她的囡囡。尤其在這個節骨眼上,案件不明,陳嵐的身體也沒有康復。
橫生枝節對她們都沒有益處。
只是,寶音也不愿意委屈了阿拾。
她思忖片刻道:“那便以通寧公主的名義,收你為義女吧。”
舉朝都知道通寧公主身子不好,沒有婚配自然也不會有子嗣,收養一個義女來防老,也是情理之中。
時雍本身不很愿意與皇家扯上關系,但寶音對此很執著,想為阿拾和陳嵐之間建立一層“必然而特殊的關系”,將她們牢牢地拴在一起,才能名正言順地給阿拾更多的尊榮。
義女、養女形同親生,從此便是一家人了。
母女團圓,皆大歡喜。
宋長貴看著眼前這一幕,再看看自己親手養大的閨女,來時的惶恐稍稍落下,但內心又平添了一些古怪的不安。
命運的改變有時就在剎那之間,自這一刻起,很多事情都與過往不再相同了。
人始終斗不過天!
今后會發生什么,他不知道,也無力左右。
于是,在寶音的授意下,公主府上開始籌備起了收養一事。寶音不是嘴上說說而已,她十分看重此事,宗族名冊、族譜編纂,一件都不能落下。
就這般寶音還是覺得不夠隆重,琢磨著要給阿拾一個郡主封號,讓何姑姑搬出大詞典,挑燈翻找了三個日夜,仍然定不下來,非得找出一個配得上阿拾的封號不可…
這是后話,暫時不提,只說這日時雍要離開公主府的小院時,發生了一件小麻煩。
時雍向寶音表明了態度,不愿意在與趙的大婚前有太大的改變。因此,她還是要回到過往的生活。
往常她要離開,陳嵐總是不肯放她走,要費好一番功夫,哄她好久才能脫得開身。
今兒不同,陳嵐攥著她的袖子,不留她,而是要跟他們父女倆一起走。
寶音阻止,她甚至說出“在姐姐家里好久,我應當同貴子哥回家去了”這樣奇怪的話來。
今日宋長貴出現,仿佛刺激到了她的神經,陳嵐的狀態恍恍惚惚,也不知該說是好了些,還是該說她比往常更加不好了,在寶音看來,她哪里都不對勁頭。
“囡囡,這里才是你的家,你要去哪里?”
陳嵐低垂著眸子,搖頭。
“這是姐姐的家,姐姐待我好,卻不是傻娘的家。”
傻娘?
寶音震驚得久久無言。
這么多年了,她從未聽陳嵐自稱過“傻娘”,從未。她埋怨地瞪了宋長貴一眼,又是害怕,又是緊張,希望陳嵐想起些什么,又怕她想起什么受到傷害。
宋長貴也是頭皮發麻。
且不說他已另娶妻室,就算他沒有,以她通寧公主之尊,又怎能屈居他的后宅?
屋子里靜寂一片。
氣氛莫名的詭異不安。
陳嵐對他們的為難一點都看不出來,她好像認為自己跟著宋長貴和阿拾回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一臉哀求地看著寶音,看著阿拾,那只手攥得緊緊的,生怕時雍會拋棄她似的。
在發現他們都不說話時,她好像意識到什么,眸子里流露出一絲受傷。
“阿拾,你不要娘了?”
她又看向宋長貴,目光軟軟的,像個被人遺棄的小動物。
“貴子哥,我要回家。”
宋長貴掌心微微攥起,心尖扯得生生作痛,頭卻重重垂了下頭。
“公主殿下…”
陳嵐瞪大眼睛,看看他,再看看時雍,眼淚慢慢地盈滿了眼眶,“阿拾,娘不能回家嗎?”
“囡囡!”
寶音喉頭微哽,示意何姑姑上前拉她。
“跟姐姐去后院,我們去種花好不好?”
“不好。”陳嵐倔強地側過身子,靠在時雍身上,“我要回家了。”
一時間,房內寂靜無聲。
宋長貴不敢去看陳嵐是什么表情,只是按壓下心里的疼痛,低低對時雍說道:
“阿拾,你留下來陪你娘吧。”
時雍看陳嵐這副模樣,點了點頭。今日這么大的沖擊,得給她時間適應,留下來陪陪她也好。
“娘,我不走了。我陪著你,好嗎?”
寶音聞言松了口氣,掉頭吩咐何姑姑。
“還不快去給郡主準備房間。”
何姑姑滿臉帶笑,“是。”
宋長貴朝寶音拱拱手,低垂著頭,“殿下,下官告辭。”
寶音不冷不熱地嗯了一聲,宋長貴又抬頭看了時雍和陳嵐一眼,默默地后退著走了幾步,然后掉頭離開。
陳嵐看著他的背影,怔了片刻,突然睜大眼睛,一把抓緊時雍的手。
“阿拾,爹走了。”
時雍心里一緊,又聽她啞著嗓子喊。
“貴子哥!”
宋長貴脊背一僵,沒有回頭。
時雍抱緊陳嵐,不停地喚著娘,哄著她。可是陳嵐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拼命地搖頭要掙脫她,眼睛急巴巴地望著宋長貴的方向,淚如雨下。
“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阿拾,我要回家。貴子哥,我要回家!”
陳嵐痛哭流涕,像個被拋棄的孩子,表情說不出的悲傷,時雍聽得喉頭哽咽,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默默地目送宋長貴的背影,消失在他們的視線。
“嗚…”
“回家…”
予安將馬車駛出院門,看宋長貴雙眼通紅,神態凄愴,不由愣了愣神。
“宋大人,姑娘呢?姑娘不走嗎?”
宋長貴嗯一聲,飛快地撩簾上車。
予安沒有聽到他的聲音,又扭頭問了一句,“宋大人,是回家嗎?”
回家…回家…
宋長貴突然頭痛欲裂,耳邊全是傻娘的哭訴聲。
“貴子哥,我要回家…”
宋長貴想起離開時傻娘看她的眼神,一如多年之前,他救下她,為她治傷,她那時便要跟他回家。
二人在一起四年多,一千多個日夜,朝朝暮暮。他照顧她起居,守著她生下阿拾,親自將襁褓里哇哇哭叫的小嬰孩塞到她的懷里,教她叫阿拾的名字,又一句句教阿拾叫娘,叫爹。
他以為這樣就是一輩子,以為無論他何時下值回家,傻娘都會等在家里,微笑著迎接她,抱住他。
說來也怪,傻娘懼怕任何人,對他卻全無戒心,也許是他救下她的原因,傻娘對他信任而依賴,一如多年后的今天,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朝他走過來,說要跟他回家。
可是,他再沒辦法帶她回家了。
予安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宋長貴的吩咐,正想出聲詢問,便聽到馬車里傳來一陣嗚咽聲,男人的哭聲低沉而克制,卻撕心裂肺,催人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