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順著米市街的河邊走過,上了北正街,趙撩開車簾,沉聲吩咐道:“去錦衣衛。”
時雍看他片刻,沒有吭聲。
二人將案情梳理后,思路清晰了許多,大人這是要去辦案,可她自己…
時雍躊躇了許久,慢聲道:“大人可否在前面街角放我下車?”
趙側目看來,“干什么?”
呂雪凝是個姑娘家,時雍本意是不想把自己的猜測告訴趙的,就怕不小心壞了姑娘的名聲。可是呂家涉及案件,她終是沒有隱瞞,把與呂家打交道的前前后后說了出來。
趙思量片刻,“你想怎么查?”
時雍搖頭,“還沒有想好。”
“那你下車做什么?”
“找烏嬋,說會子話,看看有沒有法子。”
趙眉頭蹙了蹙,淡淡掃她一眼,“如若證實,呂雪凝有孕,那呂家就在撒謊。”
“是的。”時雍想了想道:“可這種事,呂家肯定是不能說出來的,現在又在談與周明生的婚事,我瞧著很是急切的樣子,更覺異常。”
趙道:“有兩個法子。”
時雍眼前一亮,“大人且說。”
趙安靜地看著她道:“第一,把穩婆抓起來審,便知道了。”
時雍連忙搖頭:“那不就代表我出賣她了嗎?不行不行,劉大娘再不濟也傳授過我本事,這種事,我不能做。”
趙:“第二、讓呂家主動來找你。”
時雍吸口涼氣:“怎么做?”
趙盯著她,突然勾了勾手指,示意她把頭靠過去。時雍很少看見這個正經男人做出這么不正經的動作,眉梢動了動,歪過臉去,將耳朵湊近他。
溫熱的呼吸輕輕噴灑在耳側,癢癢的。
時雍心猿意馬,趙卻說得平靜。
他聲音很低,只有時雍一人能夠聽清,時雍強忍著那種令人心律不齊的灼熱,專注地聽完,抬頭看他,眼里劃過一抹亮色。
“大人著實…很壞!”
一語雙關,不知趙聽懂沒有,淡淡瞥她一眼,端坐著,沒有動彈。
時雍沒有在街口下車,也沒有去找烏嬋,而是同趙一起去了錦衣衛。
她去那間密室查看邪君留下的毒藥了,而趙則是召集了錦衣衛幾名官員議事,指揮同知、指揮僉事等都被傳了過來。
趙素來是個冷漠的人,端坐正中一言不發,這群衣著光鮮在外面耀武揚威的官員們,一個個都小心翼翼。
“諸位大人,對白馬扶舟一案,你們怎么看?”
這個問題很大,看著他毫無情緒的一張臉,眾人琢磨片刻仍是猜不透他的用意,便只能憑自己的認知來回答了。
指揮僉事易驍通說,白馬扶舟犯法證據確鑿,且為人倨傲,不盡臣子本分,陛下繼續下旨讓三法司協理辦案,那便聽從圣意,依言辦差就是。
“東廠和錦衣衛向來不對付,屬下早就看他們不慣,大都督何不趁此良機,拔去這顆釘子…只要陛下裁撤東廠,這大晏就再沒有人能掣肘錦衣衛了。”
趙冷眼看他,“易大人認為,這是好事?”
易驍通微怔,被問住,嘿嘿地笑。
“是不是好事屬下不知,但東廠這般番子橫行無忌,視咱們為眼中釘,肉中刺,處處監視和阻撓錦衣衛辦差,著實可恨。若是沒有他們,咱們往后就不必再束手束腳了。”
趙沒有吭聲,示意下一個人繼續說。
指揮同知叫陳寂,城府較深,在議事廳許久都沒有吭聲,見趙的目光鎖定了自己,這才抱拳出列。
“大都督,易大人這是話糙理不糙啊。”
說完這句,他抬頭看趙的臉色,可趙仍是那一副不慍不火的表情,瞧得他心里沒底,索性放開了說。
“在座各位都是自家兄弟,榮辱與共,福禍相依,屬下就不拐彎抹角了。東廠的設立本就是為了制衡錦衣衛,有東廠一日,錦衣衛背后就會有一雙盯梢的眼睛。陛下親政后的局勢更是如此,若是我等不趁機扳倒東廠,恐怕往后再無機會…等白馬楫喘過這口氣,倒霉的就是我們了。”
“同知大人的話,也是屬下的意思。”
“這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呀。”
“更何況,這是白馬楫他自己找死,也非我等涼薄,上天把機會送到面前,順水推舟而已。”
議事廳突然熱鬧起來。
眾人交頭接耳,意見一致。
趙看了一眼魏州。
“魏千戶怎么看?”
魏州拱手道:“屬下聽大都督安排。”
趙道:“本座想聽聽你的意見。”
魏州緩緩抬頭,“屬下的意見和諸位大人不一樣。”
見趙傳來鼓勵的眼神,魏州聲音大了些,“俗話說:唇亡齒寒。東廠與錦衣衛同為朝廷緝事,同為皇帝直管,東廠也確有監視掌控錦衣衛行蹤之用,可屬下認為,花開兩朵的威脅,遠遠小于一枝獨秀。”
花開兩朵,尚有機會。
只剩一枝獨秀時,鋒芒畢露,就真的危險了。
“所以,屬下認為,此事斷不可落井下石,引來各方猜疑。”
魏州表述得很是清楚,眾人也都聽懂了。
可是,沒有人吭聲。
魏州是趙心腹,極得大都督看重。大青山一案之后,趙借機為他請功,如今他升任北鎮撫司鎮撫使的任命就只等皇帝蓋的印戳了,而皇帝絕不會在這件事上,不給趙面子。
等任命一下,魏州就是錦衣衛里的人物了。
錦衣衛分南北鎮撫司,聽上去好像是一樣,可文武百官真正懼怕的,其實只是北鎮撫司,因為職能的不同,南鎮撫司根本沒有威懾力。
可想而知,許多人對魏州的晉升,多少還是艷羨和不悅的。
眾人嘴上不說,可心里知道魏州的話也在理,大都督很有可能會聽信他的理由。
豈料,魏州話音一落,趙的臉便沉了下來。
“身正不怕影子斜,為朝廷辦差,只要行得直,走得端,怕什么一枝獨秀?”
眾人吃驚。
趙道:“官場上行事,確實要講究圓滑有度,可在錦衣衛,諸位大人只需記住一句話:但問證據真假,莫講人情得失。”
眾人再次噤聲。
大都督話里話外是在批評魏州圓滑世故啊!
又分明暗含有“查辦東廠和白馬扶舟”的意圖?
魏州臉色微變,低下了頭。
“屬下失言。”
大都督這做法完全出乎眾人的意料,看著挨了訓的魏州,一個個戰戰兢兢,再不敢吭聲。
卻聽趙又道:“同知大人和僉事大人的話,極是有理。白馬扶舟謀反,證據確鑿,而東廠淪為走卒,乃是大晏之恥,確無存在必要。此時不請旨廢棄,更待何時?”
請旨廢棄東廠?
眾人暗里都吸了口冷氣。
他們嘴上說得得勁,可廢棄東廠多大的事?哪有那么容易?一個弄不好,說不定東廠沒事,錦衣衛得遭殃。
眾人不知道大都督打算怎么做,可是至少確定一點。
——大都督已認定白馬扶舟有罪,他是罪責難逃了。
而這,是此案發生以來,眾人從趙嘴里聽到的最準確的辦案風向。
魏州離開錦衣衛都指揮使司衙門的時候,臉上有明顯的失意,任命還沒下達,若此時生出異端,他這鎮撫使可就當不成了。
有人唏噓,有人幸災樂禍。
趙當夜在無乩館見到了庚一。
從大青山回京,庚一的任務就只有一個——秘查錦衣衛。
庚一照常向趙匯報了這兩日的進展,以及今日錦衣衛議事后,諸位大人離開后的反應。
然后,突然笑了一下,又拱手道:“還有一事,屬下已遵照大都督的吩咐,在呂家布好了局。”
趙嗯了聲,擺手。
“干得好,你先下去。”
庚一:“是。”
“行事利索點。”
“屬下明白。”
待庚一的身影從窗戶消失,時雍才從里屋推門出來,看著趙冷肅的面孔,她誠心地拍了個馬屁。
“大人厲害。”
趙端起茶盞,看她一眼,沒有答話。
時雍慢慢走到他面前,懶洋洋地嘆了口氣。
“錦衣衛的大人們,肯定猜不到螳螂捕蟬,背后還有黃雀吧?”
錦衣衛這些人平常干的就是緝拿盯梢等特務差事,哪會知道其實內部還有人專門盯梢他們?
時雍想想突然覺得脊背有些發涼,突然低下頭,直盯盯看著趙的眼睛。
“大人,會不會也派人監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