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兀良汗三個字,時雍面孔微微繃起。
“這么說,我娘有可能是漠地女子?”
燕穆想了想,搖頭,“不盡然。漠地女子長相、性情和習慣與大晏女子有很大差異。你娘若是漠地女子,定會有人說起。可你聽過有人說嗎?”
天涼微雨風乍起,窗簾輕搖。
房間里點了一盞燭火,小幾上擺放著兩樣小糕點,新沏的茶水冒著熱氣,屋中三人對坐,糕點沒有動,茶水也沒人喝。
燕穆坐在時雍的對面,他原就是一個膚色白皙的男子,如今頭發全白了,一身白衣,看上去整個人白得透明,說話語氣也慢悠低淺,平添一絲仙氣。
“別的就查不出什么了?”
燕穆再次搖頭,“這樁案子也是因為一次死了十幾個人,影響甚廣,這才有跡可循。你娘后來去了哪里,那就當真是…一點線索都沒有了。”
“別擔心。”烏嬋看她一眼,摟了摟她的腰,“只要緣分未盡,總會再相見。”
時雍與她對視,覺得她這話意味深長。
說的好像不是她和傻娘,而是他們。
時雍嗯聲,“什么時辰了?我得回去了。”
烏嬋冷哼一聲,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天快亮了。不如就在嫻姐家瞇兩個時辰?”
時雍擺了擺頭,烏嬋就道:“嫻娘明日要去刑場。你要去嗎?”
“我——”
時雍話沒說完,房頂的瓦片上就傳來一道極輕的聲音。
三人都有聽到。時雍與烏嬋、燕穆交換個眼神,燕穆手一揮,房里的燭火熄滅了。時雍懶洋洋伸了個腰,“是哪個仁兄到訪?滾出來吧。”
又是一道極輕微的響動。
等燕穆追出去,只看到一道人影疾馳而去。
“追不上了。”
時雍看了一眼,“他來了多久?”
“剛到。”
“那就好。”
時雍抬頭看向燕穆,“多事之秋,你們幾個小心為要。”
“明白。”燕穆眼神微深,從懷里掏出一個精致的金匣子,遞到她手上,“這是鑰匙。”
“鑰匙?”時雍故意不解地看著他,“給我做什么?”
燕穆身高肩直,對她說話卻將頭低下來,態度極是恭順。
“主子說這是一把財富鑰匙,也是主子的信物。雍人園名下產業,堂口、店鋪,錢莊,地契…都由它來開啟。主子出事前把它交給我保管,如今她既然把我們都托付給了你,這把鑰匙也理該由你保管。”
“不必。”
時雍沒有去接金匣子,信任地看著燕穆。
“她交由你來保管,那你就是最合適保管的人。我目前身份不便,不說雍人園,便是跟你們,也要少些接觸,免生事端。”
燕穆慢慢收回匣子,低聲道:“好。”
時雍走出閑云閣就看到匆匆而來的宋長貴。
出來前,她只說來閑云閣,宋長貴也不做他想,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一個晚上她干了那么多的事,只道她是來安慰嫻娘的。
回家的路上,時雍就把千面紅羅的事情告訴了宋長貴。
為免穿幫,一個謊話,她不得不又用另外一個謊話來圓。
“千面紅羅的事情是嫻姐一個朋友告訴她的,但這位朋友以前跑江湖,有前科,如今雖已金盆洗手了,但也不愿再涉江湖事,更不愿與朝廷打交道,嫻娘不肯說出他的名字。”
宋長貴愕然地看著她。
好半晌,他說:“可是你爹我,不混江湖,怎知千面紅羅是誰?”
“我爹無所不能。”時雍笑盈盈地看著他,“大都督還說爹做仵作屈才了呢。你如今在大都督心里,可了不得了,說不準哪天給你個大差事…”
宋長貴摸了摸頭巾,又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須,一臉納悶。
他真這么能嗎?
不曾想,天剛一亮,他果然就接了個大差事。
——同阿拾一起去為今日行刑的囚犯驗尸。
這個差事他不陌生,殮尸殮了一輩子,早已麻木,上頭一道命令下來,他立馬就得去。可他從來沒有…坐著這么高貴的馬車去驗過尸啊?
錦衣衛派了車夫來接他。
那華麗的馬車駛入宋家胡口,停在宋家大院門口,引來街坊鄰里觀望議論,車夫一口一個恭敬地“宋先生”,聽得宋長貴腦門沖血,走路都有點飄。王氏見狀,送到門口,在鄰里羨艷的目光里,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
宋長貴當了大半輩子仵作,說好聽點是官差,說難聽點就是收尸人。別說遭外人嫌棄的日常了,便是自家親眷也從不待見他。若不然,他們一家五口也不會被老母老父分出來單獨過了。
“阿拾。”
坐在馬車上,宋長貴看著女兒,腦門上都冒汗。
“有個事,爹得告訴你。”
時雍可比她爹自在多了,聞言一笑,“為何吞吞吐吐?”
宋長貴眉頭皺著,四處觀望著這馬車,朝時雍招招手,又小心地挪了挪位置,坐到女兒身邊,壓低嗓子用只有她能聽見的聲音說。
“爹…不是宋慈的后代。”
突然說這個干什么?
時雍斜著眼瞄他,不說話。
宋長貴更覺得羞愧,頭垂下更低了,“爹是說給那些瞧不起咱們的人聽的,以為這樣說了,人家能高看一眼。…可是這謊是斷斷不敢在大都督面前說的呀。大都督當真誤以為爹這么能干,還指認出千面紅羅,這才派了馬車吧?”
停頓一下,他誠惶誠恐地問。
“大都督這么看重,這心里頭不踏實…”
時雍:…
不就派了輛馬車來接嗎?看把這老頭給嚇得,一副消受不起的模樣。
“爹,你別想太多。”時雍在宋長貴胳膊上輕輕一拍。
“這才哪到哪啊?別說這樣子的馬車了,往后更好的車,你坐得,更好的宅子,你住得,更好的女子…這個算了,你要不得。總之,咱們家會越來越好。”
說完,她朝宋長貴擠了個眼。
“嗯?明白嗎?”
宋長貴捂著心臟,靠在那里。
“這里頭,跳得慌。爹受不得,受之有愧啊。趕明兒大都督若知曉我是個不學無術的庸人,根本就不懂那么多……可怎么辦?爹死不要緊,要是連累一家子。”
時雍無語。
看來趙的狠辣真是深入人心啊。
分明是一樁好事,愣是把她家老父親嚇得要生要死。
天亮前下過雨,地面上濕漉漉一層。
男女囚犯在行刑前,會由仵作進行驗明正身和檢查身子,時雍再一次見到石落梅的時候,她已經被轉移到了守護更為嚴密的女牢。相對于男犯,一些針對女犯的婦刑更殘酷,很多女犯在行刑前會自殺,女牢便是為了防止這種行為而出現。
石落梅被縛緊雙手捆在刑架上,面色浮腫,雙眼深凹,此時不用化妝,看上去就像個厲鬼了,但她的平靜讓時雍始料未及。
即使那個令無數女子恨不得早點死去的“木驢”被抬入女牢,她也只是變了變臉色,便垂下了眼皮。
“你不怕?”時雍問她。
“怕。”石落梅眼神空蕩蕩的。
“他就是錦衣衛,對不對?”時雍走到她面前,低聲說:“他知道他們將會怎么對你。等驗明正身,你會被扒光衣服騎木驢游街,最后一絲尊嚴被撕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極度羞辱……這,值得嗎?”
燭火在風中搖曳,石落梅眼睛里亮出一抹光,如煙花般艷麗,只一瞬,又暗了下去。
“能幫我一個忙嗎?”
時雍以為她會求她,不受這樣羞辱痛苦的婦刑。
哪料她說,“我想…梳個頭。”
強大而隱秘的愛,給了她極度的力量。時雍嘆了一口氣,溫柔地將她扶坐端正,找來梳子,慢慢為她梳理打結的頭發。
她頭發長又凌亂,梳子早就梳不透了,時雍拿了把小剪子,想將打結的地方剪掉,“介意嗎?”
古人很介意剪發,石落梅卻微笑搖了頭。
“不。今兒是個好日子,我要與家人團聚了。”
時雍為她梳直頭發用了小半個時辰,離游街和行刑還早,她坐在石落梅身邊,在這個沉浸著死亡陰影的女牢里,腦子里全是自己死前那日的情景。那種刻在骨頭里的孤單寒冷和死寂,早已滲靈魂。
“你怎么不走?”石落梅問她。
“陪陪你。”時雍說。
陪的是她,陪的也是曾經落入詔獄求生不得的時雍自己。
石落梅警覺地看著她,“我不會說的。”
時雍一愣,含笑看她,“我知道。這世上沒有任何一種力量能撼動女子的愛情。一旦執念,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你很不一樣。”石落梅輕輕說,“跟他們都不一樣。”
“是嗎?”時雍回答得淡淡的,沒有情緒。
石落梅放松了警惕,在這最后的時刻里,享受著一個女差役給予的最后溫暖和陪伴,一顆心漸漸寧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在時雍出神的時候,她忽而從唇間逸出兩字。
“值得。”
時雍看過去。
燈火很暗,她蒼白的臉白若紙片,聲音幽幽,笑容卻極是真實。
“這輩子值得。他值得。你,也值得。”
一個對她不管不顧的男人,當真值得嗎?
時雍看著石落梅臉上一閃而過的明艷,良久沒有說話。
行刑前,時雍看著那個光滑的木驢,牙一咬出了女牢,飛快地跑去找趙。趙仍在北鎮撫司,門口的謝放看到她一臉蒼白卻肅冷的表情,嚇一跳。
“阿拾?”
“我找大人。”
時雍冷聲說完,不給謝放做出反應的時間,也不給自己后悔多管閑事的機會,轉身就沖上去一腳踢開了門。
“大——”
一個字卡在喉間。
哦天,她看到了什么?
只一眼,時雍就瘋了。
趙昨夜沒回無乩館,但今日要赴刑場,他得換上正經官服,而時雍闖進去的時候,他剛好脫下昨日的衣服,還沒來得及穿好…
什么肌?什么肌?還有人魚線?
那是……哦天。
他為什么要轉身,時雍恨他,也恨自己的眼。
那是什么?
要死!她腦袋爆炸了,她是來干什么的?
頭腦一片空白,理智全部失控,時雍只能感覺到自己心跳得如同一匹野馬,鼻腔有隱隱的溫熱。
臥槽!
鼻血?
她摸了一把,不可思議地看著手心。
趙已然披上外袍,“你在做什么?”
他語氣低沉,十分不友好,隱隱藏著惱意。
但這一刻時雍不怪他,換誰被人這么看光光,大概都沒有什么好脾氣,何況他是趙?不擰掉她腦袋已是萬幸。
“大人恕罪。”時雍想要拱手作揖,手一拿開,又趕緊去捂鼻子,揉了揉,將自己揉成一個大花臉,隨后尷尬地看著他,“我其實眼神不太好,不太看清…要不,我先出去,等你穿好?”
趙俊臉變色。
很明顯,他是隱忍著怒火說的這句話。
“有事就說。”
“就是那個驢——木驢——”
說到這個木驢的時候,時雍腦子里瘋狂飆出一些不太好的對比。
驢也不過如此吧?怪不得古人說“潘驢鄧小閑”是男子五大要件…
“宋阿拾!”趙的耐心顯然已到極點,一掌拍在桌子上,“不說就出去。”
“我說!”
時雍說:“那個木驢,可不可以不讓她騎?殺人不過頭頂地,對女子而言,騎木驢太殘忍。不人道,不…”
“誰要騎?”趙慢慢走近,瞇眼看住她。
時雍愣愣地看著他,突然醒悟,一臉驚喜地看著他。
“你只是嚇唬她,順便逼那個男人?”
很少有女子能忍受這樣的酷刑,更沒有哪個男子樂意自己的女人承受這樣的罰法,還被游街,讓萬人圍觀。
“哼!”
趙冷著臉,已然恢復了平靜。
“知道還不滾出去?想伺候本座更衣?”
“不不不不不!”
時雍打個哈哈,攤開手,“您自便,您請自便。”
她轉身走得飛快,出了門看謝放脊背筆直,目視前方一動不動的樣子,自我安慰這樁糗事并沒有被別人知曉,稍稍淡定了一分。
她剛放松下來,背后就傳來趙的聲音。
“去洗把臉。”
------題外話------
今天更完。
人間值得對不對?
么么噠,然后,有妹子說時雍和阿拾兩個稱謂別扭,可以這么理解,阿拾阿時?這樣是不是就不奇怪了,哈哈哈、
再然后,我有個什么事想說,可是把文寫完,又忘記了,這臭記性————
“石落梅有個嫂子,在他哥過世后改嫁到昌縣,丈夫是個五大三粗的鐵匠。成親七個月生下個白白胖胖的小子,眉清目秀,是石落梅兄長的遺腹子。”
時雍拿起一個馬蹄糕,輕咬一口,“石落梅可知曉?”
時雍垂著眼皮聽完,表情不見喜怒,“你查到了什么?”
燕穆低頭喝了一口茶,頗為躊躇:“當年那批貨,被官府封存了兩年,便倒手賣給了一個做生意的老板,幾經易手,流向已不得而知。我在查這事的時候,聽一個常跑大漠做皮毛生意的老板說,他當時差一點買來,因此專程看過貨,好似是出自兀良汗的東西。不過,他是當閑話說來與我聽的,時隔十八年,回憶不可考,線索也難查。”
這雖然是宋阿拾的事情,可如今宋阿拾是她,她也就是宋阿拾,時間一長就融入了那個角色,與阿拾相關的事情,也就成了自己的事。
閑云閣。
燕穆細細打量了她片刻,“多年來,石落梅流落江湖,行蹤不定,更具體的無從查探。但據你之言,石落梅既然有所畏懼,自然知曉小侄子的存在,不聯絡嫂子,很可能是為了保全她母子兩個的性命。”
時雍點點頭,“極有可能。此女性情剛烈。如無意外,是絕對不肯招出那個人來的。”
“張蕓兒房里的毒蛇,還蛇毒,可有消息?”
燕穆看著她道:“我是從宋長貴——也就是你爹撿到你娘的案子開始查的,那是一個盜劫案。盜匪搶了一隊從大漠來的行商,劫走了貨物,還劫走了一個女子,便是你娘。可離奇的是,這伙盜匪帶著搶來的貨物和女子還沒回到土匪窩,就在半路暴斃。”
“你爹去驗尸時,那女子已是癡傻之人,說不清那些盜賊是怎么死的,也說不清她是誰,家住哪里。大概看你爹是個好面相的善人,她怕官差,卻不怕你爹,老老實實跟著你爹回了家…”
“當年官府也曾尋找那伙被盜匪打劫的行商,可是,那么大一批貨物,無人報案,事后也無人認領。此案便不了了之,后來那女子成了你娘,天長日久,就無人再提及。”
趙的心思誰人琢磨得透?時雍沉吟片刻,“明日午時行刑。說出口的命令,想是不那么容易收回的。唉。可惜了。這是時雍之死,僅存的一條線索。”
說到這里,她似乎想到什么,又轉頭問燕穆。
沒有。
在阿拾留給時雍的記憶里,她的娘是一個溫婉高貴的女子,雖然有些癡傻,很少說話,但沒有一條信息與漠地有關。
燕穆搖搖頭,又道“到是傻娘的事,有點眉目。”
“是嗎?”時雍神色微斂,“怎么說?”
烏嬋湊近,“錦衣衛當真要殺她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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