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梟神色有些復雜,“我看他們未必會鬧事。我的人在城里打探到的消息,百姓們如今似在想著怎么讓我進城里去休養呢。”
說話之間回到帳中,秦宜寧在交杌坐了,仰頭看著逄梟:“必定是程知縣為你說的話起了作用。”
“是啊。”說起程知縣,逄梟未免有些唏噓,“程知縣如今應當已被下了大牢,只等秋后問斬了。也不知他得知圣上并未停止修建皇陵,是作何感想,會否覺得一切都是白費。”
秦宜寧搖搖頭道:“其實,程知縣未必就是想立即停下修建皇陵。當日王大善人與我說的意思,他們是為了減慢圣上修建皇陵的步伐而已。他們原本設想,將你拿下,圣上就會另外派遣其他人來。只不過誰也想不到圣上會就近選了陸伯爺兼任此職。”
“陸衡斷不會放棄寶藏的。恐怕程知縣所圖必定要落空。”
“那也是無奈的事。”
逄梟派人密切關注起輝川縣的動向。他故意避了出來,為的就是給陸衡時間和空間讓他自由操作,想看他到底是和安排,他們也好做下對策。是以陸衡再度上疏天子的消息逄梟與秦宜寧很快便知道了。
就在逄梟與秦宜寧、謝岳、徐渭之幾人聚在一起猜測陸衡到底打算做什么時,湯秀也將打探到的消息帶了回來。
“王爺,忠義伯上疏奏稟前前任皇陵督辦瀆職貪墨之罪,經他仔細調查,已能確認修建皇陵的花崗巖石料之中有一部分殘次品,另外地基用的木料也有不少都有問題,若這般修建下去,恐皇陵不夠堅固,未來不能長久。”
逄梟笑了一下,“所以呢?圣上怎么說的?”
“圣上準了忠義伯重新購買石料的奏請,著人從國庫中提銀子。至于原來不合格的那些花崗巖與幕僚,都交由陸伯爺處置了。圣上還下旨逮押了從前那位督辦已躲避去鄉下的妻兒,至于如何處置,雖未有明言,但總歸好不到哪去。”
眾人不免沉默下來。
秦宜寧原想著,程知縣犧牲了自己,看李啟天到底還是中計了,事情照著程知縣的想法去發展只是早晚的事。
可圣上下的旨意著實出乎她的預料,似已全然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了。
如今更是絲毫沒有停止皇陵修建之意,甚至允許處理掉不合格的石料和木材,一切重新置辦好的來。
圣上是天子,就算是草根子出身,如今也已嘗過了榮華富貴的滋味,他覺得天下的一切都該屬于他,早已忘了當日揭竿而起到底是為了什么。他為了皇陵,再度動用國庫。這與程知縣最初設想的完全背道而馳了。
秦宜寧想到程知縣,心軟的嘆了口氣,喃喃道:“這現實,叫人情何以堪。”
逄梟與謝岳幾人聞言,都嘆息了一起來。
傍晚,夕陽的余暉已散落入天際,最后一抹紅色也羞澀的隱于群山之后。刑部大牢烏漆墨黑的墻壁上透過斗窗投射的晚霞也漸漸隱去。牢中剩下的只有一片幽黑的寂靜,空氣中都充滿了沉重的死氣。
這里關押的犯人都等待著秋后問斬。
程知縣一身囚服,披頭散發的關押在單獨一間,與其余獲罪的獄友一般聽老鼠的吱吱叫聲。
忽然,漆黑的走廊盡頭傳來一陣鐵鏈晃動的嘩啦聲,隨即一陣腳步聲急促的靠近,隨著燈光漸移,兩道人影也在漆黑斑駁的墻壁上越來越近。
燭火晃動,獄卒將白紙燈籠插在了斗窗旁,沉聲道:“程君,有人探視。”
程知縣撩起眼皮看向牢門外,只見一熟悉的人正將一塊泛著白霜的雪花銀塞進獄卒手中。
獄卒顛了顛銀子,說了句“快著點”就轉身走了。
“昊霖,你來了。”
來人正是程知縣信任的師爺劉昊霖。
劉昊霖走到牢門外,雙手緊抓木柵,看著牢中之人眼含熱淚,“大人!”
“噓。我現在哪里還稱得上什么大人?”程知縣面帶微笑,起身緩步踱到門邊來。
劉昊霖面帶著愧色,“大人,當日沒有陪您到最后,屬下著實心中慚愧。”
“莫提此事。你當日里去也是常情。難道陪著我等死才是對的?”程知縣笑容也帶上幾分苦澀,“外面情況如何?我家中之人…”
劉昊霖摸了一把眼淚,哽咽著搖頭。
程知縣便什么都明白了。
圣上旨意一下,程家人焉能有好結果?覆巢之下無完卵,就算他提前做了自認為最全面的準備,最后怕也會絕戶了。
閉上雙眼,程知縣仰起頭,唇角挑起,沉聲道:“好。好。我程某人無愧于天地,做這一切為的都是大周穩固。我家中之人自然與我是一道的,將來到了黃泉之下一道去見閻王,我也有話可以分辨,只要皇陵停工,銀錢存留,饑餒至時便可支應一陣了。如此一來,大周江山必定穩固,我程家一家也算死得其所!”
劉昊霖聞言,一時都不知該說什么好,許久才猶豫著低下頭。
左右是要死的人了,有些事還是不要讓他知道的好。這樣,程知縣就能一直信心滿滿的等待秋后問斬,至少他會覺得一切都值得。
只是,劉昊霖雖不言語,程知縣卻借著燈籠微弱的光看清了他的神色。
跟在他身邊多年,程知縣哪里會分辨不出得力下屬的臉色?
“昊霖!”程知縣面色僵硬,唇畔的笑容也有些難看,右手伸出牢籠一把攥住了劉昊的肩膀,“外面出了什么事?”
劉昊霖強笑道:“哪里有什么事,您…”
“休要蒙騙于我。你我多年的交情,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難道我分辨不出?”
劉昊霖聞言,便僵住了。
看著劉昊霖這樣反應,程知縣輕松笑意蕩然無存,手上力道難免加大,“快說,到底怎么了?”
看著程知縣,劉昊霖哽咽著道:“大人,您的計劃,您計劃失敗了啊!圣上已著令忠義伯兼任皇陵督辦,且準由國庫撥款,重新購買上等的花崗巖與木料。圣上的皇陵還是要繼續修啊!”
程知縣聞言雙眼一閉,巴掌猛的拍上自己腦門,仰著頭長嘆一聲。
“你說的可當真?”
“大人,屬下不至于用這種事來說謊話。是屬下知錯,當初就該好好的勸著您,可您…”
他哪里沒有勸說過?只不過程知縣一意孤行,根本不肯聽他的勸說罷了。如今一切計劃都成泡影,程知縣不但搭上了自己,甚至還搭上了家族,卻什么都沒換來,皇帝要修皇陵依舊絲毫不猶豫。
他作為下屬,也替他心疼啊!
程知縣放下手,目光呆滯的看著對面那盞燈龍,表情放空,似靈魂出竅一般。
他如此呆呆的模樣,將劉昊霖看的心驚肉跳,忙大聲道:“大人,您怎么了?您醒醒…”
“昏君誤了大周朝啊…”程知縣忽然喃喃說出這些來,將劉昊霖嚇的恨不能沖進牢里去捂住程知縣的嘴。
程知縣渾身肌肉都僵硬的很,他口中不住念著“昏君誤了大周朝”忽而抬眸,眼神狠厲的瞪著石頭墻壁,忽然用盡全力往墻壁上撞去。
“大人!大人啊!”劉昊霖雙手抓著木柵泣不成聲,眼睜睜看著程知縣腦袋碰出紅白之物,身體軟倒在發霉的稻草上,將隨意亂竄的老鼠都嚇的四散逃開。
程知縣的死訊傳到逄梟耳中時,他與秦宜寧已被丹福縣的百姓恭敬的迎進了城中。
三家族長特地收拾出一座二進的大宅給逄梟養傷所用。
顯然,丹福縣的百姓對待逄梟的印象已經徹底改觀,逄梟寬宏忠義的印象也早就深入人心了。
“程知縣在大牢中自戕…”
“是啊。圣上知道后極為震怒,認為程知縣是不滿圣上,將之吊起在了城門外示眾。”
逄梟閉了閉眼,終究嘆息了一聲,抿唇不語。
秦宜寧知道后,心里也十分堵得慌。
程知縣雖動用計謀,做的過分了一些。可終究出發點還是好的,最后竟落下這么個結果,令人唏噓不已,又有兔死狐悲之感。
逄梟安撫的拉著秦宜寧的手搖了搖。
二人對視,目光交匯,彼此都是一陣唏噓。
未免秦宜寧傷心,逄梟主動岔開話題,“圣上已恩準我在此地休養。且因發生了我被刺傷之事,我上疏請求圣上允準我增加王府護衛。朝里我的人也跟著一同施壓。圣上一心皇陵之事,又許料定我不會有什么反應,已經允準我擴充王府護衛了。”
“圣上為了皇陵已經不要臉面了,在你的事上就不得不寬容一些,免得處處被人指摘。”秦宜寧揉揉眉心,“擴充王府護衛,你可有了人選?”
“早已有了安排。如今正好給了我壯大的機會。一旦出了事,也不至再有人手不足的時候。”
秦宜寧點點頭,這對他們來說,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再丹福縣住下來,逄梟的“傷勢”也在慢慢的恢復。
因丹福縣百姓對逄梟心存感激,整個王府的人,就算是掃院子的長工,出門去都要比尋常人家長工更體面一些。丹福縣百姓雖有三大家族在,但不觸及利益時民風也算淳樸,秦宜寧與逄梟的日子就過的分外寧靜,幾乎給人歲月靜好的錯覺。
只不過好日子才過十來天,王府便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