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宮殿門口的魏相看起來一臉鎮定,但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屠岸賈,這是一個在晉國歷史上絕對不能避開的名字。
晉靈公時期,屠岸賈就是晉靈公麾下的頭號寵臣,并主導了對當時晉國上卿趙盾的刺殺,逼得趙盾不得不逃離晉國。
然而晉靈公和屠岸賈完全低估了趙盾的勢力和手段,逃亡中的趙盾秘密給自己的族弟趙穿(邯鄲穿)下令,讓身為晉靈公侍衛長的趙穿悍然弒君,一舉反殺成功。
趙穿弒君之時屠岸賈正在受命清剿趙氏勢力,聽到晉靈公身死的消息之后屠岸賈立刻銷聲匿跡,隱姓埋名不知去了哪里。
根據史書記載,屠岸賈于晉景公(也就是如今的公子姬據)在位之后再度出現在晉國政壇之中,并成功聯合諸卿向趙氏復仇成功,殺盡趙氏下宮諸宗,成為了大名鼎鼎的“趙氏孤兒”案中最大的反派。
但現在還是成公末期,姬黑臀還沒死呢,這屠岸賈竟然就已經出現在晉國宮廷之中,距離如今趙氏宗主趙朔不到百步的地方!
魏相深吸一口氣,覺得眼下這個局面正印證了一句自己聽得有些耳朵起繭的老話。
水很深啊!
魏相下意識的握住了手中的鋼劍劍柄,看了一眼大殿之中依舊在和其他諸卿爭執得面紅耳赤的趙朔,有些擔心會突然從宮殿之中殺出一隊晉國士兵沖向趙朔。
還好這樣的事情并沒有發生,片刻之后趙朔就走了出來,臉上還帶著笑容,看起來似乎心情不錯。
直到坐上馬車之后,趙朔才說道:“君候已經允諾我趙氏出兵掃平酈戎和草中戎了,你回去準備一下,下個月出兵。”
頓了一頓之后,趙朔笑道:“若是你確實能為大晉開疆拓土,這一次得授大夫應該是十拿九穩了。”
魏相拱了拱手,正色道:“多謝主君。”
馬車的車輪發出了吱呀吱呀的聲音,緩緩從晉國宮城的大門之中駛出。
魏相稍微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主君,今日臣見到了屠岸賈。”
趙朔大吃一驚,整個人差點蹦了起來:“你說你見到了屠岸賈?”
魏相點頭道:“就在宮殿門口處。”
趙朔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無比陰狠:“為何不當場殺了他?”
魏相搖頭道:“條件不允許。若是臣當真拔劍殺了他,恐怕會連累主君。”
趙朔沉默片刻,嘆了一口氣,道:“趙氏確實是今非昔比了。屠岸賈找你做甚?”
魏相道:“他想要臣效忠公室。”
趙朔臉色微微一變,但馬上就恢復了正常:“你既然將此事告訴了我,那你的回答我自然也就知道了。”
魏相露出笑容:“臣可舍不得鋼鐵作坊和人參。”
趙朔大笑起來,片刻之后道:“若是下次在宮外碰到他,只管拔劍便是。”
馬車轔轔,駛向不遠處的下宮。
六卿離去之后,晉侯回到了寢殿之中,見到了在這里的屠岸賈,溫和的笑了起來:“這么快就回來了?辛苦了。”
屠岸賈恭敬跪下,腦袋觸碰到冰涼的地板上,雙手高高舉起一封信,道:“君候,臣帶回了公子據的信。”
晉侯點了點頭,道:“把據兒的信拿給寡人看看吧。”
看著手中的信,晉侯不由有些出神,拿著信的手微微開始顫抖。
由于晉國驅逐諸公子的傳統加上本身就是庶子,這位晉侯人生的很大一部分時間都是在自己的舅家周天子洛邑那邊度過的。
在那里,他曾經悉心的教導過自己的長子姬據,就是希望姬據將來能夠有所作為。
直到八年前,趙盾在殺死了晉靈公之后派遣使者來到洛邑,要迎立這位晉侯。
沒有任何人能夠違背天下第一霸主晉國的意志,所以從那之后,晉侯和姬據這一對父子從未見過哪怕任何一面,只能憑借書信來回。
整整八年!
晉侯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據兒他…還好嗎?”
屠岸賈輕聲道:“很好,就是很思念君候。公子據請臣轉告君候,他想回絳都侍奉于君候面前。”
這簡單的一句話讓晉侯的臉上泛起一陣潮紅,那是一名父親對孩子無比的思念。
但片刻之后,晉侯還是堅定的搖了搖頭:“此事絕對不可。趙氏…哼,若是據兒真的提前回歸絳都,那趙氏一定會以違背祖制的借口反對據兒繼位,想要另立新君。”
說完這句話,晉侯突然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屠岸賈跪在地上,看著幾滴鮮血緩緩的落在自己面前,有些驚恐的抬起頭來,發現晉侯捂住嘴角的指縫之中緩緩有鮮血滲出。
屠岸賈大驚:“君候,你…”
晉侯擺了擺手,示意屠岸賈不要做聲。
片刻之后,晉侯的咳嗽漸漸止住,他看向屠岸賈的眼神開始變得凌厲:“據兒一定要坐上這個君候之位,明白嗎?屠岸大夫,據兒繼位之日,便是你屠岸氏重回大晉政壇之時!”
屠岸賈深深低下了頭,道:“臣明白了。”
晉侯看著順從的屠岸賈,蒼老的臉龐上露出滿意的表情,淡淡的說道:“讓你去試探那個趙氏中庶子魏相,結果如何了?”
屠岸賈不敢隱瞞,將剛剛和魏相的對話一一道來,然后說道:“君候,魏相此人野心勃勃,魏氏更是搖擺不定,臣以為不可重用。”
每當屠岸賈回想起剛剛和魏相的會面,總有一種自己似乎完全被對方看透的感覺,這種感覺甚至在趙盾身上都沒有出現過,讓屠岸賈下意識的把魏相當成了大敵。
“野心?”晉侯突然笑了起來:“本侯怕的不是野心家,怕的是沒有任何野心,只會跪在趙氏、郤氏和荀氏面前搖尾乞憐的門下走犬!”
絲絲鮮血在晉侯凌亂的掌紋之中流淌著,然后在重力的吸引下匯聚到了一起,輕輕的滴落在青石鋪就的地面上,發出一聲啪嗒脆響。
宮殿之外的蟬鳴聲越發的喧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