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萊帶著四座獎杯和一塊金牌,回到了他位于東川的家。
他回來的這一天,媽媽謝蘭向單位請了一天假,說要陪兒子。
主任毫不猶豫就同意了。
王姐沒有對謝蘭這種行為發表任何意見,連私底下找同事抱怨都沒有。
胡立新去上班了,并沒有在家里等兒子回來。
自從那件事情之后,他也沒有辭職,但他的工作范圍被調整了一下,物業公司考慮到他每次去站崗都會有很多人圍觀,容易造成胡亂,有不安全隱患。
干脆讓他坐了辦公室。
給他升職,不讓他再繼續做一線保安,而變成了管理保安的人。
這樣他就不用經常拋頭露面了。
但胡立新卻在很認真考慮著是否還要繼續做這份工作。
主要是現在大家見到他都挺尷尬的,不管是昔日同事,還是偶爾被業主碰到。
別人尷尬,他也有些尷尬。
他很清楚,當他身份暴露之后,這份保安工作就已經注定要做不下去了。
他倒不是說舍不得這份低聲下氣的工作,他只是會覺得不習慣,畢竟做了十幾年的保安,已經成為了生活的一部分。
其實以胡萊現在的收入,就算他和妻子都不工作了,兒子也完全可以養得起。
但他和妻子在這件事情上有一個共識,那就是才四五十歲的他們,還沒到退休年齡,就不應該在家里靠兒子養。
所以妻子那邊沒提辭職。反正辦公室里除了王姐之外,恐怕都是她的人,她這工作做得也開心。
他這邊呢,則在想如果辭了現在的工作,他能做什么。
這個時候他就越發后悔自己當初除了踢球之外什么都沒學,以至于除了踢球,他一無所長。踢球這條路被堵死之后,他就變成了一個只能賣力氣的民工…
現在當他想要重新規劃自己人生的時候,他發現還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除了足球,什么也不懂啊…
坐在辦公室里的胡立新,看著雪白色的辦公室墻壁發呆。
直到他被別人說話的聲音驚醒。
“老胡你怎么還沒走呢?”
他回過神來發現辦公室里走進來一個人,端著從公司餐廳里打來的盒飯打算來辦公室里坐著吃晚飯。
他這才意識到原來已經到了下班時間。
“啊,這就走…”胡立新起身開始收拾自己的辦公桌。
“我要是你啊,我早就提前溜了…你說你還按時上下班干啥呀!”同事一邊吃飯一邊搖頭,不理解胡立新。
胡立新也很難對他解釋清楚自己為什么還要按時來上下班,盡管他的工作清閑的可以,基本上沒什么事情要忙。
公司似乎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排他這么一個特殊的員工,更不敢解雇他,所以只是把他從一線崗位調整到了辦公室,卻沒給他安排具體的工作任務,于是他每天的工作其實就是來辦公室里坐著發呆。
這班上得確實沒意思。
胡立新很快就收拾好了自己的辦公桌,其實也就是把煙盒和打火機揣到兜里,再把手機拿手上,然后就和吃飯的同事打了聲招呼,邁出了辦公室。
在車棚里找到自己的電瓶車,戴上頭盔,駛了出來。
在離開之前,他遠遠的望了一眼小區金碧輝煌的大門,看到老范正站在臺子上,對每一個下班回家的業主抬手敬禮。
“我說讓你爸今天別去上班了,他非要去。去也就是坐辦公室,比我們那個單位還無聊…也不知道成天干嘛還按時報到準點下班的,我給你說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罵你爸爸裝呢…”
謝蘭一邊在廚房里忙碌著,一邊和靠在廚房門口的兒子聊天。
在外面并不寬敞的餐廳中,一張小方桌已經支好了,上面擺了幾樣菜,都是胡萊最喜歡吃的。
番茄豌豆尖煎蛋湯,土豆燒牛肉,爛肉豇豆,辣子雞丁。
現在謝蘭正在炒的是最后一道菜,一道素菜:熗炒鳳尾。
她本來是算著時間開始炒菜的,結果這最后一道菜都要出鍋了,丈夫還沒回家,她擔心桌上的菜又放涼了,于是對兒子抱怨著。
胡萊雙手抱胸斜靠在廚房門框上,笑著對媽媽說:“嗨呀,這有什么裝的?媽我給你說,我以前就不止一次想過,我要是上班了發現自己買彩票中了三個億什么的,我絕對不辭職!我一定每天按時上班打卡,認認真真為人民服務,和公司里那些不正之風做堅決的斗爭!”
謝蘭白了兒子一眼:“凈瞎說!你這樣得罪人知不知道?到時候你的同事怎么看你?你就不怕領導給你穿小鞋?”
胡萊笑了:“媽,我都有三個億做家底了,我還怕什么辦公室政治,怕領導穿小鞋?”
謝蘭愣住了,然后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之所以能夠在王姐面前硬氣起來,完全不用顧忌地反擊王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因為她有一個出息的兒子,換句話說,她要是因為一時沖動丟了工作,也不用擔心自己家里生活過不下去。
所以自然是在底氣十足,每天上班都心情愉悅咯…
就在這時,客廳大門傳來開鎖的聲音,胡立新提著電瓶車頭盔推門而入。
胡萊回頭看到了進來的胡立新,胡立新也看到了他。
兩個人就這么對視著,卻似乎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見狀謝蘭抱怨起胡立新來:“哎呀,你終于回來了,兒子就在家里呆四天,你都這么不積極,我給你說你以后想見他都未必能見到!”
“就四天?”胡立新意外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嗯,明年一月就是U23亞洲杯嘛,也是明年奧運會的預選賽。所以我要去參加國奧隊的集訓。”胡萊對爸爸解釋道。
胡立新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站門口干嘛?洗手吃飯!”謝蘭見場面又要冷場,連忙把廚房里的最后一盤菜端上了桌,“再不吃菜都要涼了。真是的,我算著時間開始炒菜,你都能這么晚回來…”
她絮絮叨叨地抱怨著,胡立新則趕緊換好鞋子,放下頭盔,去廚房洗手。
胡萊也擠進去盛飯。
廚房里涌進來三個人,顯得有些擁擠,連身都轉不開。
胡萊見狀就忍不住說道:“媽,我這個賽季賺大錢了,咱們把房子換了吧。你看著廚房也太小了!”
胡立新條件反射地想要反對自己兒子的意見:“換什么換,這不挺好的。有錢也別浪費…”
他話沒說完,就被妻子打斷了:“哎呀,那可要抓緊時間了。還好咱們不用一家家看過去,我給你說,你爸他啊看上了一套房子,已經往人家售樓部跑了好幾次,銷售都認識他了!”
胡立新瞪著把自己出賣了的妻子。
胡萊見狀笑出了聲:“好啊好啊,明天咱們就去看房子,正好星期六休息。”
“明天我要上班…”胡立新皺眉道。
謝蘭把眼睛一瞪:“上什么班?就你那工作,我給你們說,你們公司就是不知道怎么處置你了,既不能開了你,也不能繼續讓你去站崗,這才給你弄了一個閑職,你還真當個事兒做啊?明天請假,一起看房子去!”
胡立新有些無奈,但想起辦公室的白墻——他上班的時候也就是對著那堵墻發呆——最后還是點了頭:“好吧。”
于是這事兒就這么說定了。
謝蘭很開心,大手一揮:“開飯!”
一家三口坐下來,圍著并不大的飯桌,拿起各自面前的碗筷,伸向自己喜愛的菜肴。
同樣的一幕在他們的隔壁、樓上、樓下,在這個小區的居民樓里,在千家萬戶里正發生著。
第二天雖然都不用上班,但謝蘭還是一大早就起來給家人做早飯。
當她在廚房里忙碌的時候,胡立新在廁所里一邊上廁所一邊抽煙。
胡萊穿著秋衣秋褲從房間里跑出來,一敲門發現爸爸在廁所里抽煙,忍不住撅著屁股跳了起來:“爸,我要尿尿!”
謝蘭也跟著罵了起來:“胡立新你大清早地躲在廁所里抽什么煙!別占著茅坑不拉屎啊!”
“出來了出來了…”胡立新很無奈地在廁所里應道,接著里面響起沖水聲。
當他提著褲子從里面出來瞪了兒子一眼:“早不尿晚不尿的…”
胡萊一邊擠進廁所,一邊對爸爸嬉皮笑臉:“等換了房子就好了爸,買個大點的,整三個廁所,到時候一人一個,就不用搶了!”
“你說的什么話!”胡立新很無語。“買那么大房子干什么?大部分時候都是我和你媽住…”
謝蘭在廚房里探頭出來看到這一幕卻笑了。
昨天兩父子剛剛見面的時候,還能感覺到他們彼此之間的尷尬,但現在堅冰已經慢慢消融,冬天終究是要過去了。
一家人吃過早飯之后就出門打了輛車,直奔他們的目的地去。
那是一個東川城南的新建樓盤,據說是由來自安東省隔壁重山市的一家有名房地產開放商開發的,這家開發商在重山和錦城都有多個樓盤,全都是高檔住宅小區,以物業服務好出名。
南邊也是東川的高鐵站東川南站所在的區域,新樓盤距離高鐵站不過五公里。對于謝蘭來說,如果她想去看兒子了,那么不用等賽季結束,只需要在家門口打個車去高鐵站,再坐高鐵,一個小時不到就能看到兒子了。
這也是她選擇城南安家的原因。
售樓部的銷售一看到胡萊的爸爸胡立新就笑了起來:“先生您來了,請問這次要看哪個戶型?”
謝蘭對自己的兒子小聲說:“你瞧我沒騙你吧…”
胡立新大窘,指著旁邊的胡萊說:“今天是他來看。”
“哦,這是您兒子啊,真是一表人才,年輕有為…”銷售對著戴著鴨舌帽和墨鏡的胡萊一頓吹捧。
胡萊才不吃他這一套呢,保持著冷峻的表情問道:“你們這兒最大的戶型是哪種?”
銷售一聽這話,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先生您好,我們這里最大的戶型是樓頂躍層,兩百平米再上躍一層,建筑面積一共三百平米,另外還附贈一個八十平米的屋頂花園,全精裝修…”
胡萊點點頭:“挺好,多少錢一平米?”
“單價一萬五,總價四百五十萬。”
胡萊在心里算了一下自己現在的錢,然后有些尷尬的發現…錢不夠。
他的年薪是一百八十萬,此外還拿到了本賽季的聯賽金靴,額外還有一百萬獎金,除此之外他一共在俱樂部中打進了四十一個球,每個球八千的進球獎金,這四十一個球就有三十二萬八千的進球獎。另外球隊獲得中超資格,贏得足協杯冠軍,全隊獎金一共三千萬,他因為貢獻突出,一個人就拿了兩百七十萬的獎金。
這加起來就有五百八十二萬八千。
光看這個數字,可謂巨款了。
但問題是這些數字全都是稅前…
也就是說按照最高百分之四十五的個人所得稅階梯稅率扣稅之后,只有大約三百五十萬左右,但問題是這還不是他實際到手的,因為自己日常也要開銷花費。
所以現在他的銀行賬戶里的數字是三百四十萬整。
連房價都不夠,更不要說買房子還要繳的各種稅…
當然了,也可以貸款,但胡萊不喜歡貸款。他總覺得有能力的話,一次付清落袋為安是最好的。
就在這時,謝蘭驚呼道:“太高了!”
銷售一聽這話,連忙含笑解釋:“女士,我們海瀾盛景的單價確實要比周邊的樓盤都高一些,但我們無論是硬件設施,還是軟件服務,都是整個東川最好的。所以我們…”
謝蘭打斷了他的話:“不是,小伙子,我不是說房價太高,我是說樓層太高了。我有恐高癥,頂樓我住不了…”
說完她還捂著額頭。
胡萊也連忙點頭:“對哦,那你們這里還有什么合適的戶型推薦嗎?”
“那這位先生,你看這種一百八十平米的平層怎么樣?”銷售又翻到了另外一個戶型的平面圖。“總價只要兩百七十萬。”
胡立新在旁邊說:“我之前看的是九十平米的那套…”
胡萊卻已經飛快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把各種費用都算進去,自己手里的錢應該是夠買下這套房子的。
于是他拍板:“就這套了!有現房嗎,帶我們去看看吧?”
銷售連連點頭:“有有有。三位稍等,我去拿鑰匙…”
他一走,胡立新就抱怨起來:“買那么大做什么?就我和你媽住,不是浪費嗎?”
胡萊撇嘴:“現在房子都有公攤的,說是一百八十平米,實際上肯定沒有。而且房子這東西啊…都是住著住著就嫌小了。”
在旁邊的謝蘭站在了兒子這邊:“沒錯,要不是咱家那房子太小了,當初咱們結婚時的那套大衣柜能扔了嗎?”
胡立新一聽妻子提起這事兒,就只好閉嘴了。
他們兩個人結婚的房子和現在住的房子不是同一間,結婚后搬過家,搬來這里,但因為房子太小,原來房子里的很多家具都搬不進來,只好扔了。為這事兒,妻子念叨了他很多年。
銷售很快折返回來,拿著鑰匙帶三個人去看代售房源。
“…我帶你們去看的可不是樣板房,而是已經精裝修好的實際銷售房源,里面家具家電都給你們配好了的,完全可以實現拎包入住…”
在十樓的一扇大門面前,銷售掏出鑰匙打開了防盜門,然后站在一邊,很得意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接著謝蘭就被滿眼的陽光給震驚了:“哇…”
就連之前一直嘀嘀咕咕的胡立新在看到眼前這間新房時,也都愣了愣神。
“戶型朝南,正對小區花園中庭,無遮無攔,是本小區的樓王位置。你們現在看到的情景就是以后在這里生活的場景,絕對不是用樣板房和人造光源模擬出來的!”銷售特別驕傲地說道。
在四個人眼前,金黃色的陽光從正對大門的入戶落地窗灑落進來,把入戶花園的地板和墻壁映得甚至有些刺眼。
“這里是入戶,進來左拐就是客廳和餐廳。南北通透,通風采光樣樣都好…”
已經不需要銷售的介紹了,胡來一家人進門之后就被眼前光燦燦明晃晃的屋子吸引了目光。
他們迅速逛遍了這套房子的每一個房間,原本還對看這么大房子有些意見的胡立新這個時候卻已經指著正對南面中庭的陽臺說:“可以把咱家吃飯的那個方桌搬到這里來,再放兩把椅子。遇到今天這種天氣,我們就可以在這里吃飯了。”
十二月份的東川外面還是挺冷的,但在全封閉的陽臺中,卻只有溫暖的陽光而沒有濕冷的風,人站在日光下,渾身暖洋洋的。
謝蘭也忍不住點了點頭,想象了一下那畫面,覺得完全可行。
到時候他們一邊吃著飯,一邊透過明亮的玻璃欣賞樓下綠意盎然的小區中庭景致,或者再從對面那幢樓旁邊遠眺小區外的河景長廊,真是令人心曠神怡。
胡萊愣了一下:“爸,我就不說咱家那破桌子干嘛還要搬來了,我就奇怪為什么是兩把椅子?咱家可是三個人啊!”
胡立新看了他一眼:“你一年才在家待幾天?放三把椅子干嘛?不嫌擠嗎?”
“這陽臺面積多少?”胡萊回頭問了一句銷售。
“我們這陽臺長是六米,寬三米,而且這個陽臺面積是贈送的…”
胡萊沒讓銷售繼續介紹下去,就轉回來對自己的爸爸說:“十八平方的陽臺啊,會擺不下三把椅子?爸我給你講,你要這么說,銷售第一個跟你急…”
旁邊站著的銷售連忙陪笑擺手:“沒有沒有,不會不會…”
謝蘭站在客廳和陽臺的門口,她的兒子和丈夫像兩個孩子一樣在斗嘴,爭論要怎么擺放家具。
她卻沒出聲,就是這么看著他們。
冬日燦爛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撒滿整個陽臺,還延伸到了半個客廳,曬在人身上暖和的令人昏昏欲睡。
于是謝蘭把身體輕輕倚靠在客廳落地玻璃門的門框上,歪著頭欣賞丈夫和兒子斗嘴皮子,陽光正好,映在兒子和丈夫的身上閃閃發光。
她微微瞇上眼,嘴角勾了起來。
PS,大約是2013年的下半年,為了能夠帶著老婆孩子從父母身邊搬出來獨立生活,我和老婆非常密集地看了很多房子。
但總沒看到讓自己滿意的。
直到有天,小區租售中心的工作人員帶著我們看了這么一套房子,打開門,就是撲面而來的陽光。
下午兩點的陽光斜射進來,把還是清水房的屋子里映得雪亮雪亮。
入戶花園、客廳、陽臺全都在陽光籠罩之下。
我和我老婆當時就一個想法——這房子就是我們未來的家啦!
所以盡管當時買房子的時候經歷了原房東簽了合同后在房屋交易中心坐地起價要我再加五萬的糟心事,我也沒想著要放棄這套房子,而是用讓房東賠雙倍定金的方式逼迫她放棄了不合理的要求…最終還是把在這套房子買了下來。
看房子的當天,才一歲多的孩子也跟著我們一起,他雙手揣兜在充滿陽光的陽臺上踱步,那成熟的做派就好像在視察自己的家一樣。
看房子這個劇情是我和老婆本來聊的準備用在上一卷結尾的,但后來我決定用在這一卷開頭。
因為對于胡萊一家人來說,一個寬敞明亮的新房子意味著新生活的開始,放在一卷開頭,顯然比一卷結尾更契合我想表達的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