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體育中心的歡呼聲比之前小了許多,在最初的興奮之后,大家現在開始緊張起來,擔心這個點球踢不進——雖然說點球號稱是足球比賽中最好進球的方式,可關鍵時刻扛不住壓力,踢飛點球的情況也屢見不鮮。
正因為點球太好進球了,所以每一個站在點球點上的球員才會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因此閃星的球迷們迅速冷靜下來,不敢再繼續歡呼,生怕敗了人品。
場中金箭頭的球員們已經退出了禁區,他們抗議過也辯解過,但并沒能改變主裁判的判罰。
閃星的球員也都站在禁區外。
禁區里現在就三個人,一個是金箭頭門將鄭東林,一個是主裁判,一個是胡萊。
他是閃星的頭號點球手。
他已經把足球放在了點球點上,并且退到一個合適助跑的距離,正等待主裁判鳴響哨音。
然后他抽空回頭向場邊大順金箭頭的教練席那邊望去,看到了站在場邊的王獻科。
剛才被判點球的時候,本來還坐在教練席上蹺二郎腿的王獻科可是很激動的沖到了場邊,向主裁判大聲嚷嚷,似乎是在說陳星佚假摔。
胡萊心想,還好小星星已經確定要續租一個賽季了,否則這要是了回去多尷尬啊…
然后他沖著那個人咧嘴笑了笑又轉回頭。
王獻科站在場邊,緊張又不爽地盯著球場,就看到站在點球點后面的胡萊突然回過頭看了一眼。
盡管沒有任何證據,但王獻科就是覺得那小子看的是自己。
他望向自己,然后又朝自己笑了笑?
王獻科心里突然有點慌——那小子不會已經知道了吧?
對了,網上不是都有帖子提到了自己和他爸爸的關系嗎?他如果看到了,會不會拿著這個帖子跑去問自己的爸爸?胡立新會怎么回答?
一時間,王獻科更加心煩意亂了。
秦林站在禁區外,看著胡萊的背影。
這是他本賽季的第三個點球,之前兩個點球都毫無懸念地踢了進去,發揮可以說是很穩定。
但那前兩個點球加起來也不能和如今這個點球相提并論。
同樣是點球,他站在點球點上所要承受的壓力也和之前完全不同。
對于閃星來說,這是絕好的機會,如果能夠把這個點球踢進去,那么閃星就還有希望和金箭頭掰掰手腕子。
可如果踢不進去…
崩潰可能就從這一刻開始了。
秦林經歷過太多這樣的時刻了。
中國足球的歷史上,就有過類似的情況,一個點球或許就能改變一個國家足球的命運。
但可惜的是,在那些命運的轉折點上,站在點球點上的人沒能頂住如山岳一般的壓力。
現在胡萊所面臨的當然不是整個國家的期盼和壓力,但全省球迷的目光也不輕。
他那個瘦弱的身體扛得住嗎?
想到這里,他往前蹭了半步,一只腳踩在了大禁區線上。
他做好準備,要第一時間沖進去。
“林哥。”
就在這時,他聽到身邊張清歡在低聲喊他。
他扭頭看向后者。
“那小子沒問題的。”張清歡站在他身后半米的地方,雙手抱胸,沒有要上來準備補射的意思。
“就算與全世界為敵,他也沒在怕的。”
秦林收回目光,扭頭重新看向那道背影。
他看不到胡萊的正面,不知道那小子此時此刻是什么表情。
但他聽了張清歡的話之后,還是往后稍微退了退,把腳從白色的大禁區線上移開。
電視轉播畫面中出現了胡萊的特寫鏡頭。
站在點球點前面的他這個時候正凝視著前方的球門。
鏡頭中的他眼神犀利,眉頭微皺,表情凝重。
謝澤林忍不住嘟囔道:“關鍵時刻掉鏈子緊張了…”
彭浩把手放在自己的嘴唇前:“噓!”
被小輩子這么對待,簡直就像是被當面打臉了一樣,謝澤林很不爽,忍無可忍想要呵斥對方。
但就在這時,他聽到電視機里的解說員賀峰感嘆:“這雙眼里…有刀啊!”
他愕然看向屏幕,上面還是胡萊的面部特寫鏡頭,攝像機聚焦在他的雙眸上。
體育場夜間照明燈的燈光映在他的瞳孔中,明晃晃,亮閃閃。
就好像真有刀光藏在其中一樣。
謝澤林怔住了。
胡立新坐在沙發上,妻子緊緊攥著他的手,攥得隱隱生痛。
他甚至還能一并感覺到妻子手掌心的汗。
他想要安慰一下妻子,但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于是他也緊緊抿著嘴唇。
電視機里之前喧鬧的省體育中心安靜了下來。
在這安靜的環境中,那聲哨響格外清晰。
哨音響起的同時,胡萊助跑!
他跑向了足球。
門線前的鄭東林死死盯著胡萊的腳,然后發現按照這個步伐節奏的話,胡萊將會用…左腳射門!
左腳?
鄭東林愣了一下。
沒聽說過他會用左腳射門的…
比賽前他看了胡萊僅有的兩個點球視頻,全都是用右腳…
怎么突然改用左腳了?
他偷偷練了左腳,然后一直藏著掖著,等待這個時候才用?
就在鄭東林腦子里各種念頭紛至沓來的時候,他看到胡萊果然掄起了左腳踢向足球!
于是他顧不上那些念頭,前沖一步縮短自己和足球之間的距離,擴大封堵射門的角度,再猛地向自己的左邊,胡萊的右邊撲過去——根據他的預測,胡萊用左腳射門的話,十有八九會把足球踢向他自己的右邊,因為那是一個左腳不太熟練的球員最穩妥的射門方式!
可就在他撲出去的同時,卻看到足球胡萊的左腳從足球上面一揮而過!
他踢空了!
緊跟著他發現原本應該是支撐腳的右腳卻在后面聳了一下,足球就突然竄出來,滾向了鄭東林右手邊的球門…
他完全撲反了方向!
這球并不快,但無奈他自己這是還騰在空中,周身都無處借力,根本沒辦法在空中轉體變向再撲回去。
他只能回頭眼睜睜看著在草皮上蹦蹦跳跳往前滾的足球,同時在心里祈禱,希望這球偏出球門…
在鄭東林的注視下,在胡萊身后雙方球員的注視下,在全場六萬名球迷的注視下,在電視機前無數觀眾的注視下。
足球滾進了大順金箭頭的球門。
“胡萊助跑…射…”
胡萊那一腳不僅把鄭東林給騙了,也差點把解說員賀峰給晃折了腰。
他正驚訝于自己所看到的呢,就發現足球竟然進門了!
“球進啦!!!”他振臂高呼。
“球進啦!!胡萊!”安東衛視解說員在現場的解說席,距離有些遠,對胡萊射門的動作看的不是很真切,就不存在這樣的問題。
他只看到足球飛進球門,然后又見胡萊張開雙臂跑向角旗區…
“好球!!”電視機前,彭浩猛地一嗓子,把怔住的謝澤林嚇了一大跳,他整個人哆嗦了一下,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
然后他試圖回頭用眼神向彭浩表達自己的憤怒和厭惡,可一扭頭卻發現彭浩正面目猙獰地朝著自己揮舞拳頭呢。
他的目光縮了回去…
整個客廳里,不僅僅是彭浩,還有其他人,比如他的妹妹,就在拍著巴掌哈哈大笑。
而他的老父親,坐在沙發上沒有動彈,但從他紅光滿面的臉來看,也知道他一定很興奮。
他就這么左右環顧,發現周遭的人都在歡呼,甚至包括他的兒子和妻子…
他突然一下子變成了孤家寡人一個。
這讓謝澤林很不適應,在大家的歡呼聲中,他有些懵。
謝蘭尖叫一聲把丈夫撲倒在了沙發上,然后指著電視機屏幕對胡立新喊道:“他是你兒子!他是你的兒子!”
在她的大喊大叫中,躺在沙發上的胡立新歪頭看著電視。
轉播畫面正好切到了省體育中心看臺頂端的機位,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顫抖的畫面里,省體育中心仿佛傾覆了一樣。
胡萊的這個進球,讓天地都為之顛倒…
“…聽聽安東省體育中心球場所發出來的歡呼聲,宛如雷鳴!”解說員賀峰的聲音透過喧鬧的背景音傳過來。“盡管這個球并不能讓閃星在總比分上獲得領先,但卻能夠帶來希望!在閃星球迷們覺得最黑暗、無助、絕望的時候,他以石相擊,用迸射出來的火花點燃了枯草,在這黑夜中點燃了第一堆篝火…”
在他抒情詩一般的解說中,胡萊高高躍起,又穩穩落下,完成了慶祝。
然后轉身張開雙臂,迎接撲上來的隊友們。
張清歡、陳星佚帶頭奔向胡萊,他們兩個一左一右飛撲上去,把胡萊夾在中間。
在胡萊主罰點球的時候,王光偉作為中后衛是拖在最后面,預防對方可能存在的反擊。
在看到胡萊進球之后,他就第一時間狂奔上去。
但也還是沒能快過近水樓臺的張清歡、陳星佚他們。
奔跑在去慶祝的路上,望著那一幕,王光偉突然想起了一年前,他和張清歡、胡萊三個人最后一次坐公交車去訓練——那之后由于張清歡裝逼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們再也沒能坐成公交車去訓練基地了。
他和張清歡兩個人都在抱怨大家不理解職業球員,其實表面光鮮的職業球員背后也有說不盡的牢騷和苦悶。
只有胡萊很中二的表示他們這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這話挺討打的,但他和張清歡兩個人卻都笑了起來。
在他們面前嚷嚷著“不管付出再多代價我也要成功”的胡萊就好像是一個說著“長大我要當個科學家/運動員/藝術家/歌唱家/宇航員…”的孩子。
孩子氣嗎?
挺孩子氣的,因為只有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才會擁有那么多夢想。
當孩子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漸意識到夢想不是那么好實現的,要充分考慮現實的難處時,就長大了。
可這究竟是一種成熟,還是一種求饒呢?
王光偉突然就理解了為什么當初張清歡會對胡萊說羨慕,還要讓他繼續保持下去,希望他永遠做個少年,永遠年輕。
也許是因為歡哥自己已經做不成少年了,所以他才羨慕還能對未來有那么多憧憬的胡萊。
歡哥當初在被人們稱為中國足壇頭號天才的時候,是不是也有和胡萊那樣的心態呢?
覺得這世界雖大,以我的能耐,又有什么地方去不得?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建功立業功成名就,帶領中國隊殺出亞洲走向世界,春風得意馬蹄疾,年少輕狂何所懼…
當然,最后所有瘋狂過的都掛了,所有牛逼過的都頹了,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全都變沉默了(注1)。
歡哥這么牛逼的天才,最后也敗給了現實,敗給了這個殘酷的世界和命運,不得不跪地求饒。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公交車站臺上,他一定是在胡萊的身上看到了夢想閃爍出來的光芒,也看到了胡萊和自己不一樣的地方,那句話是他的感慨,也是他送給胡萊的祝福吧。
要永遠做個少年,永遠年輕下去啊,胡萊。
而我們,你的隊友,將一直以你為榮…
王光偉一頭扎進了慶祝的人群中。
注1:這段話引用自樸樹的《F》,包括本章標題也取自這首歌的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