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暴雨未歇。
尚書令褚、左仆射梁芬、右仆射陳胗等人率先抵達太極殿西廂,與秦王目光一碰即收,頜首致意。
這個場合,各自落座即可,無需寒喧行禮。
片刻之后,以侍中羊曼、劉閏中為首的門下省官員陸續到來。
此二人心事重重,看到趙、韓、秦三王、吳公(七皇子邵雍,小字斗牛,母裴靈雁)、蜀公(八皇子邵厚,小字阿冠,母羊獻容)、巴公(九皇子邵珂,小字桑榆,母王惠風)以及十皇子邵恭(小字黃頭,母劉野那)、十一皇子邵渥(小字去疾,母庾文君)、十二皇子邵填(小字大車,母劉野那)時,微微一愜,竟是十歲以上皇子都來了。
羊曼悄悄看了下蜀公,暗嘆從妹生孩子太晚了。
不過他也在安慰自己,若天子活到七十歲,諸王都將年過四十了,怕是一個都沒機會。
現在天子經常去西苑打獵,筋骨強健得很,身上有沒有暗疾隱傷他不清楚,
但看起來挺好的。
不要放棄,萬一呢?
劉閏中則沒那么多心思,他對兩個外甥出現在這種場合非常欣喜。
妹妹為天子生了三子二女,活了四個,前陣子又懷上了。
妹妹如此受寵,以前他不知道原因,現在若還不知道,那就是傻子了。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李成滅亡已定那會懷上的,天子當時在想什么,劉潤中大約有數,可能是在追憶往昔的功績吧?
每一次滅國,石勒、劉聰、劉粲的妻子大概都會迎來一波懷孕潮。
又過了一會,中書監張賓、中書令樂凱以及兩位侍郎匯祎、沈陵相繼抵達。
張賓和天子同乘琴車而至,因為他身體不好,最近兩個月都在家中靜養,這次特地請了過來。
中書省官員后面,則有樞密監陳有根、教練監裴廓以及供軍少監滿昱(原義從督、天水太守,從四品)。
供軍監糜晃沒來,因為他突發疾病,臥床不起,真的來不了。
府兵諸衛將軍在京的也都來了,三十余人濟濟一堂,蔚為壯觀。
民間俗謂朝官「百官」,其實根本不止一百個,但真正有權力的不過就蓼蓼一二十人罷了。
入西廂之后,邵勛親手扶著張賓入座。
丞相王衍不在,地位最高的就是尚書省主官尚書令了。不過張賓資歷較老,
極受信重,連生病了都要請過來參謀贊畫,于是和褚并坐。
眾人坐定后,邵勛也不廢話,直接看向幾位站在那里的近侍官。
黃門侍郎陰元出列,介紹道:「旬日以來,代國大風頻起,摧折禾稼,隕霜突降,牧草不滋,故謠言四起,暗流涌動。」
「并州、冀州十余郡,或降暴雨,連日不絕,或有狂風,掀屋摧苗,更有冰霍大起,人畜死者萬計。昨日廣平、魏郡來報,天空電閃雷鳴,各殺數人。」
「民間有妖人趁機惑眾,鼓動起事,已為官府鎖拿。」
「值此之際,務需賑濟災民,平定謠言,故陛下決意北巡,先至陰山卻霜,
再巡視諸郡賑濟事宜。」
簡短說完后,陰元退到一旁。
邵球暗暗平復心緒,迎著眾人的自光,舉步出列。
他是邵勛三弟、魯王邵播長子,大前年出仕,起步就是正八品司農寺鉤盾署令一一司農寺除倉儲外,現在也管著少部分竹園、溫泉、樹林、魚塘及農牧田地,以后少府不再為宴會提供食品,改由司農寺提供。
去年夏天出任洛陽度支都尉(正七品),平蜀之役結束后,因有功,出任正六品議郎。
其實這就是邵勛想大力任用宗室而已。
邵球的功勞很難量化,但邵勛認為有轉輸之功,還很大,于是四年內便從正八品跳到了正六品,平均一年升一級。
議郎無職掌,說是顧問應對,實際上皇帝壓根不找他們問計,其實就是閑散官,給人加官用的。
邵球大概是唯一一個真的「顧問應對」的議郎了,此時便來到眾人面前,朗聲道:「卻霜之事,古來有之。《勝之書》所載乃夏至后八十日、九十日,便是八月間,其間原因,乃關中初霜日較晚。」
「然代國較為寒冷,大為不同。其民亦種果蔬,五果花勝時遭霜則無子。」
「其人亦廣種子,自南向北,縱貫數百里。自四月至五月底,陸續下種,
九十日至百二十日后可熟,故五、六月至七月上旬,子陸續成苗開花,以至熟獲,其間若隕霜較多,則收成大減。」
「代人畜養雜畜,向以牧草為重。從南至北,三四月間牧草陸續返青,八九月間黃枯。故五六七月間,隕霜一次,牧草便稀疏、低矮一些。隕霜多次,則牧草枯萎,雜畜不得食,人亦無以為食。」
「隕霜之外,還有大風,為其摧折之果樹、菜、檫豆不在少數。」
「情勢極為嚴重,代國謠言四起,暗流涌動。先前壓下之事紛紛浮起,再有外敵挑唆、引誘,局勢已有不可收拾之象。故陛下決意北巡并州、冀州、代北,
最遲六月中,須至陰山卻霜,若能六月初抵達則更好。今日所議便是此事。」
說罷,邵球悄然退下,背后竟然生出一層細汁。
他自覺完成了任務,至少把話講清楚了。
「陛下,去歲平蜀之役,耗費甚多。今日賑災,卻不知需得籌備多少糧草?」這個場合下,有「小丞相」之稱的尚書令褚第一個說道。
邵勛沉吟了下,道:「今年不設府兵了。已經開始著手安置的涇陽龍府例外,朝廷撥付錢糧、種子、農具、耕牛。除此府外,不再新設。」
涇陽龍驟府乃平定盧水胡后所設。因當地多山,平地只在河谷之中,故地域面積較為廣闊。一千二百府兵一分為三,四百人是禁軍子弟,四百來自左金吾衛余丁,四百來自平蜀有功丁壯、胡兵。
平蜀撈了不少錢,即便遍賞全軍之后,再榨一榨還能撈出不少,但卻有個困難:蜀地的糧食難以用到北方,只能把價值較高或輕便易于運輸的財貨拿走。
所以,平蜀的好處是有,但沒想象中那么巨大,要在北方畫紙上作畫,至少糧食一項還只能在北方想辦法。
邵勛答應今年不再增設府兵之后,褚便不說話了。
尚書左仆射梁芬緊隨其后說道:「陛下若攜糧北上,可自邸閣中搬取新收夏糧。虧空則可用蜀錦、黃潤細布、藥材乃至蜀中帶回來的牛馬,至河南采買。或日財貨都賞下去了,但可以再征收一點嘛。」
臥槽!老梁年紀越大,說出來的話越狠,邵勛很驚訝。
他盤算了下,而今還有幾萬戰輔兵滯留蜀中、漢中,問題不大,于是便點頭答應了,只提了一句:「牛馬就算了。牛雖非耕牛,但可養小牛操訓。馬雖非好馬,但可賞賜左右驍騎衛、左右飛龍衛。」
這些牛馬少部分是在蜀中收集的,大部分則來自戰爭繳獲,即平蜀最后一僅:征討汶山日馬胡之役。
此戰已經獲勝,人沒俘斬多少,因為人家跑得飛快,但很多牲畜被遺落下來了,前后繳獲牛數千頭、馬方匹、羊七八方。
但這些馬連蜀人都不愿意騎著沖殺,因為較為矮小,性情也不適合。但終究還是有用,即騎乘趕路,邵勛下令將其賞賜給四衛府兵,彌補其出征損失一一對左右飛龍衛而言其實無所謂,因為他們是步兵,騎馬只是趕路而已,騾子都可用得,矮馬也湊合。
邵勛定下這個調后,梁芬也無話了。
談完了錢財問題,侍中劉閏中說道:「陛下,北上卻霜,走太原耶?西河耶?沿途征發丁壯幾何?役畜幾何?車輛幾何?」
「走太原。」邵勛說道:「朝廷旨意今日就會下發,上黨遭災了,很多百姓衣食無著,今可多集丁壯、車馬,以工代賑。」
「臣明矣。」劉閏中大喜,朝廷賑濟,就用不著他掏錢了。
邵勛看了他一眼,面上古并無波。
先后三人出來說話,談的都是細節問題,沒有一個人反對事情本身。
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敢。
即便心里不樂意,想著反對,也只能從細枝末節來遷回婉轉地強調困難,不敢上來就否定事情本身。
邵勛暗笑一聲,朕比之司馬炎,誰更像皇帝?
他旋即看向樞密監陳有根,道:「陳卿今日便召集樞密院主官、佐官,簽字會押,調發兵馬。調動何部,朕稍后自有旨意。」
「遵旨。」陳有根大聲道。
「再擬一旨。」邵勛又道:「鴻臚寺選派得力官員,快馬至平城,宣代國官員、諸部首領齊至,一同卻霜。誰敢不來,軍法從事。」
這是要把代國頭面人物都喊過來,一個不許缺席。
「秦王坐鎮普陽,為中路轉運使。」邵勛看向六子梁奴,說道。
「吳公坐鎮離石,為西路轉運副使。」
「蜀公坐鎮郵城,為東路轉運副使。」
「巴公坐鎮枋頭,為水路轉運副使。」
「轉運使、副使所闕,吏部典選,事了即罷。」
「十郎、十一郎、十二郎,隨為父北上長長見識。」
說完,邵勛起身道:「細枝末節,爾等盡快商議妥當,諸般旨意,今日便要下發。另,京中抹選宅院數十以備,仆婢、用度需一應俱全。若不夠,去汴梁點選一番,看看有無可用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