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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老羌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篝火被一堆一堆燃起,炙肉的香味順著晚風飄散開來,

  久久不散。

  袁耽如廁歸來之后,也不急著入席,而是站在那里,走走看看。

  松脂在火盆中熊熊燃燒著,十二名羌人大漢披頭散發,頭戴鬼面,口中嘯音不絕。

  祭司搖起了手中的銅鈴。

  羌人大漢齊齊大喝一聲,邁著整齊又充滿韻律的步伐,在草地上跳起舞來。

  在新朝樂舞體系中,舞蹈正式分為健舞和柔舞,眼前這些彪形大漢跳的自然是健舞了。

  他們身著耗牛皮甲,一手持短劍,一手執盾,一動一靜之間,充滿著陽剛質樸的味道。

  火光映照在他們的面具上時,又帶著些許神秘色彩。

  袁耽抱臂立于一旁,對這些「全是感情、沒有技巧」的舞蹈興趣不大,他的目光則在人群中反復搜索。

  很快,他找到了秦王。

  南安太守姚弋仲以及本地最大士族耆老龐承一左一右,坐于其下首一一龐承,據聞是龐德后人,這也是個本地武力強宗了,自漢以來就沒安生過。

  袁耽繼續觀察著。

  秦王又換了一套戎服,面帶微笑,時不時與姚弋仲、龐承二人說些什么。

  不知道為何,袁耽覺得秦王有點變了。

  十五歲以前的他,要么在宮中讀書識字,要么習練武藝,開國之后受封秦王,有了自己的屬官。直到這時,他的人生一帆風順,嫡長子的身份又天然吸引旁人恭維,私下里求著拜謁的士人不知凡幾一一不是士人,也沒資格見到秦王,

  直接就被下面人擋住了。

  說實話,在人生閱歷這方面他是不如齊王、楚王的。

  這兩位年歲較長,跟在天子身邊的機會較多,甚至一起出征打過仗,尤其是攻取平陽那會,他們隨天子自普陽出發,一路言傳身教。

  后來攻滅劉漢時,又負責督運糧草,就本事而言,齊王、楚王比現在的秦王強太多了,主要原因就是人家分別年長九歲、七歲。

  年齡優勢帶來了閱歷、經驗、感悟方面的優勢。天子也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每個皇子十五六歲時都要任事,仔細觀察。

  今番西巡查驗邸閣、武庫,對秦王的觸動是比較大的,袁耽一直跟在秦王身邊,對此非常清楚。

  簡單來說,秦王見到了一個全新的乾坤寰宇。

  或許以往讀書也能了解這些。但坐在王府里看著干巴巴的文字,與親身體會風土人情、接觸到活生生的人、見到各種事情相比,能是一回事么?

  袁耽感覺秦王有點脫離控制了「鈴鈴鈴—..—」又一陣鈴鐺響起。

  袁耽猛然回過神來,卻見方才那批健舞者已經退下,換上了十余名少女。

  少女青春可人,都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卻已經知道向有權勢的男人獻媚了片刻之后,她們手持藤蔓編成的圈,赤著足,挨個轉過秦王面前,眼波流轉,媚意天成,配合著掛在腳踝上的鈴鐺,真是別有一番韻味。

  少女們回轉之后,又一名身著白裙的女郎入內。雪色長裙在夜風中輕舞飛揚,恍如冰川上綻放的蓮花。

  女郎額頭貼著銀飾,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發梢綴著綠色的寶石,仿如火光中幽然瑰麗的珍寶。

  十六名少女悄然遠離了女郎,將夜空中最明亮、最顯眼的位置讓給她,轉而吟唱起了古羌歌謠。

  女郎心無旁驁,專心起舞。

  裙據旋轉之時,恰似冰河激起的浪花。

  身姿起躍之間,恍如林間奔走的白鹿。

  邵瑾已經放下了酒碗。

  他的眼光不低,欣賞過不少舞蹈,但眼前是另一種風格,他沒見過。

  關鍵是這女郎長得挺好看的,身上還帶著股子野性,起舞回眸之際,看向他的眼神帶著幾分探究、好奇乃至一一輕視?

  邵瑾的興趣有些被勾了起來。

  當然,他不會明顯表露出來。別看十五歲了,但母親的戒尺該打下時絕不會有半分猶豫。

  不過姚弋仲是什么人?邵瑾自以為心事藏得很好,但在老狐貍眼里全是破綻。

  他湊到邵瑾耳旁,低聲道:「領舞者乃吾女,與殿下一般大,她娘親”

  唔,記不清是哪個了,反正也很擅長舞樂。她讀過書的,會寫詩賦,通曉禮樂喜歡就帶回去,也是她的造化。」

  邵瑾立刻正襟危坐,搖頭笑道:「孤是來巡查邸閣武庫的,府君醉矣。」

  「唉。」姚弋仲嘆了一口氣,道:「此女不知被多少人盯上了,殿下若不取,早晚嫁給那些粗坯。他們不解風情,吾女豈非夜夜垂淚。」

  邵瑾聽到此人要嫁到那些部落小帥、邊疆豪族家里時,心下一緊,暗道可惜不過他沒動聲色,只打趣道:「府君到底有幾兒幾女?」

  「忘了。」姚弋仲哈哈大笑。

  你若打趣一個人記不清孩子他娘是哪個,又有多少子女,他可能會生氣,但對老羌來說,他非但不生氣,還以此為榮。

  老羌今年五十二歲,已有三十多個兒子、四十個女兒,而且數據每年都在變化一一總體呈增長態勢一一記不清太正常了。

  眼前這位領舞之人大概是姚弋仲四十千金中長得最漂亮的一個了,今天想賣個好價錢。

  至于說結交皇子什么的,屁大點事。

  對朝臣來說可能有些忌諱,對能拉出幾萬部隊、八千精騎的姚老羌來說不是很在乎。

  這就叫統戰價值,姚弋仲不知道這個名詞,道理是明白的。

  而且,作為羌人中勢力最大的群體,在符洪家被遷走、楊難敵遁逃之后,老羌在氏羌兩大族群中影響力極大,能煽動很多人。

  金正那么跋扈的人,也沒折辱過姚弋仲,可見一斑。

  說話之間,領舞者已至案前不遠處,隨著最后一個動作做完,此女仰面弓倒,烏檀木般的長發垂于邵瑾案前寸許之處。

  晚風輕拂,發絲微微起伏,撩動著漣漪。

  邵瑾端起酒碗,輕抿一口。

  姚弋仲使了下眼色,待舞女起身之后,一把拉過,塞進邵瑾懷里,笑道:「殿下若喜歡,今晚就能成好事,以后給個夫人就行。」

  溫香軟玉在懷,邵瑾神色一僵。

  美人臉埋在他懷里,幾乎被秀發完全遮住了,胸口起伏不定,顯然也極為緊張。

  「好!」周圍的羌眾酋師們紛紛起哄,站在他們身后的年輕子侄則一臉酸意,神色復雜無比。

  「姚公威震隴上。南安、略陽、天水、武都、陰平、隴西六郡豪雄大族,哪個不知姚公大名?」龐承在一旁說道:「賢侄女若有好歸宿,六郡歸心矣。」

  邵瑾有些不知所措。

  一瞬間,他想到了王府屬官們常年灌輸給他的各種政治忌諱,尋又想到了母親失望的眼神以及那幾乎刻在靈魂中的戒尺「兇器」,腦海中紛亂無比。

  姚弋仲的臉漸漸板了起來,冷哼一聲,不過卻沒說什么。

  周圍那幫酋帥們的臉色也慢慢冷了下來,好像覺得十分屈辱一般。

  龐承的臉色則十分驚慌,頻頻向邵瑾示意,仿佛下一刻六郡氏羌就要齊齊造反,破壞天子攻成大業。

  邵瑾讀懂了他的眼神,但他真不知道該怎么辦。十五歲的他初出茅廬,真沒遇到過這種事情,此刻腦子轉得飛快,卻一會顧忌這個,一會擔心這個,猶豫不決。

  腳步聲匆匆響起,左常侍袁耽擠進人群,笑道:「此事一一’

  不料就在此時,邵瑾深吸一口氣,伸手止住了袁耽下面的話,輕輕托起懷中美人的下頜,道:「女郎何名?」

  「瓊軒。」姚氏輕聲道。

  「為孤斟酒。」邵瑾將她扶起,說道。

  姚氏嗯了一聲,紅著臉坐在一旁,開始斟酒。

  姚弋仲和龐承對視了一下,又很快移開目光。

  袁耽松了一口氣,這時候最重要的是緩解事態,答應不答應再說。

  另外,他深刻懷疑姚弋仲這人是故意來這么一出的。

  邵瑾是嫡長子,天然有繼承大位的優勢,而他的國號是秦,食邑在扶風,王府中也有不少關西土人,吸引姚弋仲下本錢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且這廝喜歡以胡人面目裝傻賣直,事實上他渾身都是心眼子,絕不可小視。

  不過,老羌終究是老羌,行事手法與漢地士人還是不太一樣,略顯粗糙了些,可能存在隱患,雖然在老羌這種土霸王眼里可能不是什么大事。

  想完這些,袁耽又悄悄看向秦王。

  方才一瞬間,秦王被逼到墻角,終于生出急智,化解了危機。

  這種事在三四十歲的人眼里可能有很多辦法處理,但秦王才十五歲,閱歷頗少,又遭到突然襲擊,沒有絲毫心理準備,倉促之下如此化解已經不錯了,至少暫時糊弄了過去。

  這個時候,袁耽突然想到了天子。

  不愧是親父子!

  天子靠迎娶庾皇后令豫西士族歸心,從此有了穩定的后方,錢糧、丁壯不缺。

  秦王若真能拉攏姚弋仲一一你別說,老羌家底還是很豐厚的,而且他那些兵常年征戰,并非烏合之眾,不光能控制南安,在周邊鄰郡也很有影響力,特別是低羌群體以及與他們關系密切的漢人豪族。

  現在最大的隱患是陛下怎么看?姚弋仲別自作聰明,害了秦王。

  那邊邵瑾已經與姚氏及姚弋仲談笑了起來,氣氛再度恢復了融洽,仿佛方才姚弋仲黑下的一張臉以及氏羌酋帥們危險的眼神就只是一場戲。

  爾母婢,就沒一個省心的!袁耽暗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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