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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六章 高貴鄉公冤氣

  入宮城的路上,邵勛還在思考改朝換代之前所需進行的各項準備工作。

  現在在著手的其實都是較為簡單,也是屬下們喜聞樂見的事情,比如爵位、軍制,因為這涉及到分好處。

  真正難啃的硬骨頭其實還在后邊。

  金根車不疾不徐,慢慢停在了昭陽殿前。

  邵勛下車之后沒有急著入內,而是在殿前踱了一圈。

  當殿中將軍那會,他也來過后宮,甚至抓過蛤蟆。

  那時候看到后宮嬪妃,面上一副忠肝義膽,實則微微一硬,表示敬意。

  太極殿擒司馬乂時,他沒敢多看羊獻容,最后甚至跪拜在她腳下。

  但現在羊獻容——呃,還是不肯跪著。

  邵勛也不敢站起來蹬,因為羊獻容是真對他有幾分感情,雖然這感情可能有點畸形。

  回味一番當年舊事后,邵勛有點志得意滿,遂舉步向前。

  “邵卿。”皇后梁蘭璧站在殿前廊下,行了一禮。

  “皇后是君,無需如此。”邵勛回了一禮,然后仔細打量皇后。

  此舉有些無禮,但他并不怎么在乎。

  皇后年紀和他差不多。

  男人這個年紀,依然生龍活虎,但女人就不一樣了。

  即便這些年養尊處優,皇后容顏依然逝去了一半以上,再不復當年嬌美的模樣了。

  不過,我邵賊是這么膚淺的人嗎?

  我告訴你,你太看不起我了。

  見過那么多美女,閾值早就高得不能再高,沒什么能令他感到興奮的了。

  以貌取人是不存在的,盛裝之下的梁皇后依然讓他重新燃起了興奮的感覺。

  二十年風里來雨里去,吃過冰、臥過雪,被沙子糊得滿頭滿臉。

  三伏天熱得頭發暈,皮膚曬傷,還要堅持訓練或奮力拼殺。

  寒冬臘月手指頭凍得跟胡蘿卜一樣,臉像被鈍刀子割肉一樣吹得生疼,卻仍要大呼酣戰,揮灑熱血。

  吃了這么多苦,獲得無上威望,然后以此解開象征大晉威嚴的皇后禮服,品嘗皇后柔軟的嬌軀,這是一種精神上的褻瀆快感,比生理上的愉悅還要更讓他舒服。

  這就是邵賊的“境界”。

  他輕咳了一下,道:“太安二年(303)三月,于伊水之畔首見皇后,不意竟過去二十多年了。”

  梁蘭璧聽了,神色間有些怔忡。

  “當年邵卿暢談天下局勢,彼時不信,而今卻發現全中。”梁蘭璧輕嘆一聲,臉色也變得憂郁了起來。

  “哦?我都不記得當年說了什么了。”邵勛搖頭失笑。

  “當年文君也在…”梁蘭璧臉色更不好了,竟然沒了談下去的興致。

  當年邵勛十六歲,她也十六歲。

  邵勛只是個督伯,連官都算不上。

  她已經被定為豫章王妃。

  兩人地位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后面發生的事情又有誰知道呢。

  若能重活一回或許她——其實也做不了什么改變。

  “天子如何?”邵勛注意到了梁蘭璧的臉色變化,遂不再敘舊,談起了正事。

  梁蘭璧沉默。

  邵勛懂了,點了點頭后,舉步入內。

  黃正等人站在里面,微微頷首。

  邵勛四處看了看,只有兩名服侍的宮人、一名史官,遂不在意,繼續向前。

  他知道誅殺權臣時,甚至有人會拿著刀躲在柜子里,但黃正是心細之人,定然仔細檢查過。

  更別說,邵勛腰間還有佩刀呢。

  不是自夸,等閑三五個人沖過來,他還真不怕。大不了繞柱走,最后絕對能把這幾個人一一誅殺。

  想當年,他也是以猛將著稱的。

  在那個亂世剛啟的年頭,他甚至敢破軍殺將開無雙。

  當然,現在大家的軍事水平都上來了,他不敢再開無雙了,那樣容易把自己搞死。

  腳步聲在空曠的殿室內響起。

  正閉目假寐的司馬熾睜開了眼睛,見得邵勛先是一怒,繼而涌起一股寒意。

  他左右看了看,只看到正在入殿的皇后,頓時有些恐慌但他不愿丟了面子,只道:“邵卿來了?”

  “參見陛下。”邵勛行了一禮,然后徑自坐了下來。

  “邵卿入宮,何帶刀耶?”司馬熾問道。

  “臣持此刀,擒逆王、克流寇、破匈奴、敗鮮卑,縱橫大河內外,挽得天傾。”邵勛回道:“不持此刀,頗不放心。”

  司馬熾無言以對。

  “臣入宮,實為聽聞陛下龍體抱恙,心中焦急,故來探視。”邵勛繼續說道:“今日見得,盡知矣。”

  司馬熾仍然沉默不語。

  邵勛又等了一會,就在他準備起身告退之時,司馬熾忽然來了一句:“卿何負我?”

  “陛下何出此言?”邵勛問道。

  “昔年司馬越擅權,數欲害卿,朕實不忍,屢次申斥,卿乃安…”

  “陛下所言甚是。”邵勛說道:“然臣數保洛陽,令宗廟不乏饗;又提戈百戰,令胡虜不逞兇。”

  “若無臣,王彌之流亦得入洛陽,公卿士女被驅不異犬與雞。”

  “若無臣,陛下安得著此冕服?流寓平陽之時,恐只得一襲青衣,朝夕不保。”

  “若無臣天下百姓難以自安,輾轉于溝壑之間,僵臥于道途之側,哭嚎之聲直達上天,怨憤之意布于九州。”

  “諸般事體,足見臣赤心不負陛下,然陛下卻罪我忘恩負義。”邵勛嘆道:“何言至是。”

  司馬熾一聽,臉紅得跟猴屁股一樣,但心中更加惱怒。

  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一清二楚,絕對好不了了。而他又沒有孩子,做了二十年天子,形同傀儡,心情郁結得幾乎要發狂。

  換句話說,這是一個心中充滿怨恨扭曲,同時又沒有軟肋的人。

  邵勛那些話雖然都是事實,但只會令他更加憤怒,于是忍不住說道:“朝中有奸佞言晉祚將終,卿信耶?”

  “卿必是信了!”

  “卿納此邪說,行不臣之事,朕若屈從,亦不過多活數月,不如早死!”

  “卿何必裝模作樣?可速加斧鉞,朕絕不皺眉。”

  邵勛懶得和瘋子多說了,起身瞟了司馬熾一眼,道:“高貴鄉公舊事,臣不敢為之。”

  說罷,飄然而去。

  史官坐在案幾后面,紙上一片空白。

  良久之后,他才提筆寫道:“帝責梁王有負國恩,愿死社稷。王對曰‘事至此也,豈非高貴鄉公冤氣所為’?遂振衣而去。”

  邵勛出了昭陽殿后,放緩了腳步。

  梁蘭璧快走幾步,跟了上來。

  “若有暇,皇后可稍稍解勸一二。”邵勛說道。

  梁蘭璧嗯了一聲,又道:“邵卿這便常居洛陽了嗎?”

  邵勛看了她一眼,道:“是。”

  梁蘭璧臉色稍緩,又問道:“興廢之事,古來有之。只是不知,邵卿會如何對待晉室?”

  邵勛停下了腳步,道:“陛下若能遜位,臣便依漢魏禪讓舊典。若不能,臣便立新君行此事。”

  不廢立天子,那還叫權臣嗎?甚至可以據此事最后測試一下朝堂,將僅存的大晉忠臣清理出去。

  不過,邵勛也不是一定要這么干。

  今天入宮,其實就是看看司馬熾的身體、精神狀態。如今看來,不是很樂觀,神龜天子也就靠一口氣撐著罷了。

  那么,就要做好執行備用方案的準備了。

  “臣昨日入東宮,見了太子。”邵勛又道:“太子甚是聰慧,識大體,乃有福之人。皇后或可駕幸東宮,指點一二。”

  梁蘭璧沉默不語。

  冬日的陽光照在她身上,竟有些許陰翳之感。

  邵勛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道:“來日方長,皇后保重。宮中之事,請多費心。臣——”

  沒說完,拱了拱手,離去了。

  剛走了數十步,迎面遇到一隊宦者、宮人。

  “拜見大王。”領頭的一中年宦官帶著眾人行禮。

  “侯老三。”邵勛笑道:“速速請起。”

  侯老三諂笑著起身,侍立一旁。

  這人是東海人,離邵勛老家不過數里地,據說與侯飛虎是遠親。

  邵母劉氏嫌侯老三以前欠錢不還,覺得他人品有問題,邵勛便不讓他入后宮。

  不過他覺得此人心思靈敏,很懂事,辦事能力也不錯,于是便任用了。

  政治中心逐漸回歸洛陽后,侯老三便從寧朔宮調來了,邵勛直接給了他中常侍之職。

  再加上九品官人法的實施,士族權力暴增,侍中在內官群體中崛起,徹底取代了中常侍——簡單來說,宦官這種權力集團已被士族壓倒。

  就目前而言,內侍官群體大致有散騎(六散騎)、侍中、黃門侍郎、給事中、中常侍等。

  理論上來說,宦官可以充任中常侍、侍中、散騎常侍等職務,但后兩者基本已為士族壟斷,雖無具體執掌,就跟在天子身邊,類似顧問一般,但實際能量不可小視。

  中常侍之職甚至不常設,蓋因曹魏時曾經置散騎,合于中常侍,令后者一度消失。

  司馬氏得國后,中常侍再度出現,但非常少,也沒有什么權力,就只能管管后宮。

  侯老三當了中常侍,他已經很滿足了,因為他以前就是白身,啥也不是。

  邵勛對他也比較客氣,因為他不想宗愛之事出現在他身上。

  “宮中之事,萬勿懈怠。”邵勛說道:“汝之子女,皆有富貴,勿憂也。”

  侯老三一聽,擦了把眼淚,道:“吾女出嫁,王后竟然遣人送了份禮,仆感激涕零。只能以此殘軀,為大王效死。”

  邵勛聽了一笑,道:“還要同享富貴呢。”

  說罷,拍了拍侯老三的肩膀,上車離開了。

  侯老三一直站在那里,待看不到車駕身影后,方才對左右說道:“大王仁德,遣散洛陽宮人,令其自擇夫婿。此事緊要,爾等盡快去辦。從今往后,洛陽宮中只能見到寧朔宮舊人。”

  “遵命。”眾人紛紛應道,以王沈最為大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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