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將鳥銃叫做“鐵炮”,將火炮叫做“大筒”。跟大明一樣,日本人也是從歐洲人手中認識了這種新式武器,并且大量購買,裝備軍中。
在萬歷年間的壬辰援朝之戰中,日本人已經有了成建制的鐵炮部隊,并且還一度嘲笑過明軍的“三眼銃”,認為自己的鐵炮遠勝遼東鐵騎的三眼銃。
當然,那只是日軍的錯覺。明軍不是沒有鳥銃,而是因為遼軍多騎兵,三眼銃放完之后可以作為鐵槌在馬上使用,更貼合遼東鐵騎的作戰風格。
且先撇開“鐵炮”上的口水官司,只說大筒。
誰都知道鐵炮的鑄造工藝十分高端,用的鐵料也十分驚人。日本有金有銀就是沒有鐵,甚至連鐵鍋都要從大明進口,哪里來的鐵料玩火炮?當朱慈烺在感嘆大明的富鐵礦太少,大部分鐵礦石中的雜質含量太高的時候,日本人還望著不能打造兵器的潞鐵流口水呢。
幕府之前或許還能從出島的荷蘭人手里買到兩三具“南蠻大筒”,但毛利家這樣的“外樣大名”是肯定買不到的。
在魏云的日語學習筆記中,外樣大名旁寫了三個小字:婢養子。
可謂傳神。
“真的是,貴國在朝鮮用過的大筒么!”益田就宣忍不住又問了一遍,臉上表露出驚詫萬分的神情。
魏云學語言還算勉強,但要學習日本人的夸張表情卻是怎么都做不到。對日本人而言,表情是交流的一部分,所以上至公卿下至庶民,說話時都要配上表情,否則就像是看外國電影沒有字幕一樣。
對大明而言。這卻是粗鄙的表現。
有修養的人應該是喜怒不形于色,好惡不言于人,寵辱不驚于身…
“壬辰抗倭之戰中,遼鎮主要用的是虎蹲炮,這種火炮威力小。射程近,真正的攻城炮不過寥寥。你說的是哪種?”魏云問道。
益田就宣過濾了“抗倭”,激動道:“是那種一炮能夠轟塌城墻的攻城炮!”
壬辰之戰讓日本戰國名將們留下陰影的就是明軍火炮。以朝鮮城墻的強度,隨軍火炮不過三五發就能轟出一個大洞。雖然在明軍看來,朝鮮王京的城墻也不過跟大明一個縣城的城墻差不多,但對于日本人而言卻十分震撼。
他們的城墻比圍墻也就高出一線罷了。
“當然不是。”魏云面沉如水。讓益田就宣探不到深淺。
益田就宣果然面露失望,整個人都萎頓了,如果只是虎蹲炮,雖然陣列中很有用,但也不至于讓毛利家冒著被除封滅族的危險對抗德川氏。
“那種小威力的火炮,大明已經很難找了。”魏云玩弄著手指:“我只知道大明軍事博物館里有一尊。是李如松平朝時用過的,被我軍從東虜手中繳獲回來。”
那尊火炮也是傳奇,當時繳獲的時候因為屬于“軍資”還是“古董”,頗有些爭議。
益田就宣雖然不知道什么叫“軍事博物館”,也不知道“東虜”又是誰,但他知道這句話的核心:現在大明要出售的,定然是威力更大的大筒!
——果然是唐土上邦。太厲害了!
益田就宣眼中又冒出了星光。
“咳咳,”益田就宣道,“如果貴使真的要與我毛利家結盟,小人當回去稟報家主。”
“可以,”魏云道,“我們還運了一門樣炮過來,你可以帶著我們的炮手和火炮一起回去。如果確定要與我朝親善,就讓毛利綱廣自己來相島與我軍總兵官陳將軍簽署密約。”
“嗨。”益田就宣連忙應聲稱是。
只要有船有兵,陳德已經將相島納入了掌中。
他其實最早看中的是對馬島,起碼島上已經有了熟地。可以屯田,而且與濟州島一樣是朝鮮的屏障、對日進軍的跳板。
不過對馬島上的宗家同時也是李朝的臣屬,見風使舵的本領極高,死纏爛打地抱著大明的金腿不肯放,陳德也就只在對馬島上要了一個港口。方便明軍駐扎。
這樣的好處倒也顯而易見,對馬島的島民對大明沒有排斥,各種勞役供給也只需明大爺開口便是,不用親力親為。而且他們累世經營日朝航線,在明商尚未進入這個市場之前,大明只能從他們手中抽取稅費。
日本島內的情報,十之八九都是對馬藩提供的。甚至連毛利家外海的這個相島,也是對馬島宗家力薦,并且派出工匠進行修建。明軍自己負責經營的則是相島西北六十里的見島,負責作為對毛利家工作的后盾,屬于軍事機密。
益田就宣離開這棟隱蔽的小樓,在向導的引領下回到了港口。過了片刻,海港中駛出一艘小船,吃水極重,船上只有五六個身穿日人服飾的水手。
益田就宣很快就發現那些不是日本人。因為他們太過高大,身體也過于健壯,與一日一餐,最多兩餐的日本人完全不一樣。
這些水手正是經過偽裝的明軍炮手。
龍福才站在小船上,看著船艙里安靜躺著的一七改,頗有些舍不得。作為火器教導營的參謀長,最早這批一七改出廠的時候,每一門炮的炮表制作他都親自參與,可以說將每門炮都當自己孩子看待。
如今朝廷竟然說要賣炮,這就像是賣龍福才的孩子啊!
所以他以堂堂上校的身份身穿倭服,公開身份只是個少尉炮長,正是為了送這個可憐孩子一程。
看著日本使者上船見禮,又命人用纜繩拖了小船,龍福才連回禮的心情都沒有。
益田就宣并沒有介意這個明軍軍官的反應,他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渾身黝黑鐵炮,口中發出嘶嘶的驚艷贊嘆之聲。
就像是看著一個沒穿衣服的美女。
這讓龍福才覺得有些惡心。
“龍哥,”領著益田就宣上船的向導走向龍福才,“上面說了,這門樣炮不賣,您可得看好咯。”
龍福才一愣,道:“上面不是說要賣一七改么?”
“一七式都還沒退役呢,怎么可能賣一七改。”那向導笑道:“這是上面的意思,咱們不管他。”
不管怎么說,這都是龍福才出差以來的最好消息。
從相島到萩城并不遠,在大船的拖拽之下,龍福才當天就到了日本領土。
五人炮組外加一個在日多年的華商被當做貴賓迎入指月山城,接受款待。飲食過半,就有妖嬈酒女進來,陪侍左右,極盡媚態。
軍中早就流傳了關于倭國女子到大宋借種的故事,龍福才等人見倭女如此豪放,也難免動心。四個炮手齊刷刷地看著龍福才,希望這位長官能夠發話定調。
龍福才自從妻兒慘死遼東之后就再沒有近過女色,如今三杯兩盞淡酒,昏暗和室里妖女魅惑,只覺得渾身血也熱,腿也軟,頗有些沖動。
“這些都是送我們的么?”龍福才問一旁的通事。
那華商笑道:“軍爺,倭人深受唐宋遺風,這些女子的確是服侍幾位軍爺的。”
“不,你得問問清楚。”龍福才搖著頭:“不瞞你說,上頭是有軍令:若能夠帶走或是做妾或是為婢,那我們就謝了此間主人。若只是數夜風流,帶不回去,那我等只能婉拒了。”
那華商一愣,吃不準這是真的軍令還是龍福才等人想討要這幾個女子。
他哪里知道,東廠最會用美人計,所以對美人計的防范也是最嚴。異邦女間只要知道自己將嫁去大明,大部分人都會動搖忠心,甚至反戈一擊。就算還有小部分死心不改,到了大明置于東廠監視之下,也沒了勾結故主的機會。
益田就宣作陪,代表毛利家款待龍福才等人,見席間有冷場,連忙出聲詢問。
那華商有些尷尬,還是將龍福才的話轉述給了益田就宣。
這些女子都是毛利家的財產,益田本沒有資格做主,但是想到家主的本意就是賣好這些明軍,反正幾個明軍也不能立刻就走,索性先答應下來,看明天炮擊操演的結果再決定是否跟家主商議。
益田裝出一副醉醺醺的神情:“當然,當然可以,這正是寒家家主的小小心意。”
——大不了日后就說喝醉了,誤解了通事的意思。
益田就宣心中暗道。
龍福才等人得到了確定的答復,終于心滿意足地擁著美女回房休息了。反正他們明天的工作并不需要太多體力,完全不用在晚上養精蓄銳。
即便沒有絲毫蓄養的想法,五個人還是在天未亮時便睜開了眼睛,精神充沛地一躍而起,換上衣服,到了庭院中跑操。
益田就宣當夜也獲準睡在這處別院,朦朧中聽到了外面壯漢的呼喝聲,扶著酒色過度而昏沉的腦袋,湊到窗前朝外張望。
龍福才等人已經在小院中完成了折返沖刺跑訓練,脫去了上衣,露出一身健壯的肌肉,正利用擺飾庭院的石頭進行舉重鍛煉。
益田就宣頓時一點睡意都沒有了,眼睛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必須要盡快稟報主公,這些明國兵士實在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