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與山東不同。這里是傳統的工商業發達地區,傳說中的資本主義萌芽就生長在這里。此地的富戶已經改變了傳統習慣,除了保留一定量的田莊自用之外,將大筆的白銀投入到海貿、煙田、桑園、機房,以及老商號的商票之中——類似后世的股票。
其中機房是勞動密集型工坊,少的有十幾張機,多的數百張機,光靠門下佃農和貧困的宗親就不夠應付了。為了避免傭工竊取自己的財物,強勢的老爺們難免想出種種極端的法子,未必解決了多少問題,但的確導致勞資雙方的對抗性增大。
廖興所謂的疏、堵,其中疏指的是疏導,比如甄別良善歹惡,勸導用人的商家。這也是山東那邊努力的方向,源自歷代都承認的“堵不如疏”。然而廖興不是個讀書人,他已經品嘗到了鐵和血帶來的高效率,而正是這種高效率讓他平步青云。
與其下那么大力氣疏導,不如直接加強警力,對宵小之輩加以威懾。
之前警察體系建立的基礎是三班衙役和所雇傭的白役、做公的。這些人已經處于社會灰色地帶,本身就是站在官府中的流氓。如今廖興提出了增強警力計劃,簡而言之便是涵蓋每個街坊、每個村落。
這樣宏偉的目標自然需要人來執行,什么人才會去從事這種被人又恨又怕的工作?
吳易自知自己的行政能力并不足以主導這場大變革,費了不少力氣,加上廖興自己的配合,終于將廖興調入浙江布政使司衙門出任參政,分巡杭州府九縣,主持警察體系擴建。
廖興頗有些大展拳腳的感覺。再也不用在酸文之中浪費生命了。他首先以廖氏子弟組建起一支督察隊,專門監管警察。其次將三班衙役為主體的警察局分成了三個警種:以站班皂隸為主的法警,以捕班快手為主的刑警,還有以壯班民壯為主的民警。
法警非但要保護衙門,壯主官的聲威,還要借給行大理寺、監察御史、稅使等衙門使用。所以這些人各個身材魁梧。腦袋笨些沒關系,但必須聽話。
刑警負責處理地方刑事案件,與他們原本的工作并無兩樣。許多老快手都是世代相傳,別有一套辦案訣竅,不需要外行指點。廖興在這方面只是加強了考成方面的要求,將追杖——未能如期破案,快手是要挨板子的,改成了扣罰獎金。
民警的工作變動則較大。原本看守倉庫、監獄等工作分給了法警。同時他們要承擔戶口登記、人口查訪、街道巡邏等任務。這也是此番擴大警力之中最為主要的部門,許多蒙學畢業的小戶人家孩子。以及年老不堪重用的老人都被納入了民警系統。
這些缺乏戰斗力的新警察換上了統一的皂衣,頭戴尖帽,腰佩長刀,走出去也足以壯朝廷聲威,震懾宵小了。
警察數量增加之后,民眾普遍有了安全感。杭州本就是自宋朝以來的繁華之地,如今更是展現出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盛世景象。
吳易在完成了《浙江稅入細則》之后,終于做出了第二個足以上達天聽的政績。一時心情大好,只等著浙江警察學堂開學。系統培養警察部隊,徹底將浙江治理成江南三省的首善之區。
只要明年的茶稅能夠跟上,升遷的問題就不大了。
這回都察院、國稅總署可是下了大本錢在浙江的茶園上,又是找老農評估,又是晝夜派人監視,就是要查清楚到底是誰在偷稅漏稅。不過好在這些事雖然發生在浙江。但與浙江布政使司卻沒什么關系,自己只需要配合就行了。
吳易志得意滿回到家中,看著如花美眷款款相迎,更是心頭燦爛,頗感不負此生。
“夫君。”吳氏福了福身。邊為吳易更衣,邊說道:“老淑人喚您過去呢。”
吳易換了燕居的服飾,不以為然道:“母親怎地想到喚我了?”
“貌似是小叔犯了事。”吳氏低聲道:“如今是取保候審,才回來哭求的。”
吳易吃了一驚。他知道自己弟弟素來無狀,但天家重長子,百姓愛幺兒。母親大人就是喜歡小兒子,平素一貫寵溺,這回果然惹出事來了!
“我這就過去。”吳易的好心情頓時一掃而空。
如今吳易在浙江為官,便將父母都從蘇州接來奉養。吳氏子弟中除了幾個有心要考科舉的,仍舊留在蘇州進學,更多人覺得新學出仕是條捷徑,更何況這條捷徑上還有一省方伯助力,很識時務地跟來了杭州,資質好的已經進了布政使司衙門出任主事。
吳易到了內院,見父母端坐廳堂,弟弟侍立一側,雙目紅腫如桃,顯然是剛剛哭過。
“兒子拜見二位大人。”吳易上前行禮磕頭。
“坐吧。”吳老淑人沒好氣道。
雖然她的淑人封誥是因為這個長子而來,但人心總有偏頗,她還是更鐘愛成事不足的小兒子。
“你弟弟被都察院抓了三日,今日方才放回,你可知道此事?”老淑人冷聲道。
吳易一驚,略帶怨氣望向弟弟。家中出了這么大的事,不先報給自己知道,只會找父母出頭,這是什么人性?父母年紀大了,經得住這般折騰么!
“兒子實不知。”吳易又望向弟弟吳經道:“都察院怎么說?”
“都察院讓我交了兩千兩保金,放我回來,還不許我離開杭州。”吳經看到大哥有些懼怕,躲在母親身后道。
“你到底是犯了什么事?竟然連御史都驚動了?”吳易大奇。
尋常刑事案件都是由警察局先行偵破,有了結果之后才交給都察院、監察御史提起公訴。
都察院直接出手的往往都是官員犯罪,而且小事他們都懶得管,據說都扔給新御史練手用。自家弟弟沒有功名在身,換言之想進都察院都沒資格…難道是都察院盯上自己了?
吳易心中一緊,仔細回憶自己主政浙江以來的點點滴滴,確定自己并沒有任何違規之處,這才放下心來。
“前些日子我在一家茶莊上入了股,結果就被都察院的人抓去了。”吳經語帶哭腔:“大兄明鑒,弟弟我是被人坑了啊!”
吳易心中一冷,道:“你哪里來的銀子入股茶莊?”
“我給的!”老淑人一頓拐杖,橫眉道:“這事別的不管,你是浙江方伯,竟然讓人欺負到自家頭上了?你去把那兩千兩取回來,把案子銷了,你弟弟明日便回蘇州。”
吳易頓時頭脹如麻,道:“大人容秉。保金是待開庭審喇后退還。至于銷案,那是行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事,兒子鞭長莫及。而且…既然都察院不許弟弟離開武林,他這一走便是妨礙公務的罪名,到時候可就不是罰金了事了。”
“你都是一省方伯了,他們還敢抓你弟弟入罪?你這是在唬弄我這婦道人家!”
吳老太爺從來懼內,不敢為兒子說話,又覺得老妻有失偏頗,只得干咳兩聲以助聲勢,表示附和。
吳易連忙道:“母親大人!今時不同往日,我這方伯也只是替圣天子牧民。我與行大理寺的法官和都察院的御史,只有數面之緣,多的話都不曾敢有一句,哪里能使喚他們?去年浙江茶稅偷漏極多,都察院和國稅總署都當一樁要案在查,這時候豈能將自己陷進去?以兒子之見,賠錢總比賠人要好,若是讓瘋狗御史們咬住,兒子都說不得去遼東挖礦啊。”
吳老淑人也是一嚇,旋即勃然作色:“你推三阻四就是不肯幫你弟弟一把!從小教你的忠孝之道何在?給我跪下!”
吳易吳經兩兄弟噗通一聲都跪了下來了。
老淑人回頭看了看小兒子,頗覺無奈,低聲道:“不是說你。”
小兒子連忙站起了,站在母親身后,偷偷抹去額頭的冷汗。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就忍心看你老娘半截子入土的人蒙受此辱不成!”吳老淑人連連頓著拐杖,嘶聲力竭喝道。
吳易眼淚都下來了,哭道:“大人既然說了手心手背都是肉,為何獨獨不顧念兒子的前程?”
“歷朝歷代沒有聽說方伯家人受罪的!”老淑人罵道:“你這般怯弱,日后官場上也少不得為人欺凌。”
“今時果然不同于往日啊!”吳易哭道:“兒子年不過而立,官則封疆,不知引了多少人覬覦。焉知今日之事不是構陷兒子的陷阱?兒子實不能就此入彀。”
“你、你、你…你這逆子!”老淑人氣得站起身,先取了案上一盞青瓷杯砸了過去,見吳易身子一縮,更是大怒,舉杖便打將過來。
這回吳易不敢躲了,硬挺著讓母親打了兩下出氣。
“滾出去!明日我便回蘇州老家,再也不用看你這逆子臉色!”老淑人怒道。
吳易連忙起身,忍著后背的痛楚,抹著眼淚退了出去。
外面的仆從見老太君收拾兒子,不敢上前,直到吳易退了出去,方才上前道:“老爺,廖大參來訪,已經迎入花廳奉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