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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二 白日風塵馳驛騎(3)

  崇禎二十二年的深秋,皇帝南巡的事越發變得肯定起來。太常寺出面置辦朝服,討論民爵規制,算是官方確認此事不虛。

  在消息最終被確認的時候,吳偉業身處呂大器在京中的別墅,如坐針氈。

  呂大器比吳偉業大了二十二歲,又是東林前輩,坐在主座上一言不發,無聲地釋放著威壓。他的四個兒子呂潛、呂淵、呂泌、呂溥,與兩個女婿李實和張象翀,陪坐一邊。另外還有幾個新科進士,都是呂大器的學生,也毫不避嫌地坐在當場,上上下下只有吳偉業一個外人。

  吳偉業真后悔自己為何會答應呂大器的邀請,前來赴宴。

  果然是筵無好筵會無好會啊!

  “梅村,”呂大器終于打破沉默,“如今科道都忙著務實求利,誰來勸諫諷上呢?”

  都察院的御史們被朱慈烺誘唆得槍口對外,徹底背叛了文官集團。六科給事中則成了財務審核部門,權力大大縮減,能夠封駁的圣旨局限在銀錢方面。如此一來,祖宗設下的“諍臣”卻沒了位置。

  要想勸諫皇帝不要妄行,只余下了報紙一途。就算直接從通政司上疏,這樣的內容也會轉給《皇明通報》,并不會進入內閣票擬。

  “這個,”吳偉業略一遲疑,“總有人的吧。”

  “言官不能說,事務官不敢說,還有誰說?”呂大器胡子一翹:“須知煬帝也是個聰明之人,只是因為容不得忠臣勸諫,才落得國破人亡的下場!”

  吳偉業道:“如今言路還算暢通吧。”他嘴上應付著,心中卻提起了警惕:不知道這呂先自找自己來所為何事。

  他對自己的能力頗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讓他動筆,多半就是讓他轉交了。

  如今吳偉業調入舍人科。也算是皇太子殿下的首席筆桿,除了這兩方面之外也沒什么別的能力了。

  “暢通?報紙也算么?”呂大器作色道:“誰知道上面看不看!”

  ——看還是看的,只是看了并不理會。

  吳偉業心中暗道。

  “梅村,身為大明臣子,有些事不能不說。”呂大器道:“譬如這回圣駕南巡之事,就是勞民傷財…”

  原來是這事!

  吳偉業身在中樞。當然知道實情,不等呂大器下完定義,連忙道:“先生此言差矣!”

  呂大器剩下的一腔子話被憋在胸中,只好道:“如何差了?”

  “圣駕南巡并非勞民傷財啊。”吳偉業當即道:“一應開銷皆出自內帑,不動國庫分文,如何說是勞民傷財呢?而且圣駕沿途采買,對下民而言卻是刺激商貨流通的好事啊。”

  “梅村不知隨駕票之說么?”呂大器冷冷問道。

  吳偉業當然聽說過,而且他還真的見過。

所謂隨駕票,乃是太常寺出具的特許隨駕伴行狀紙。上面寫清楚了隨駕之人的姓名、籍貫、乃至外貌特征。到時候憑此隨駕。冇  “有何問題么?”吳偉業當做不知道。

  “如今此票在民間炒到了三千兩一張,還有價無市,哼,端地會斂財!”呂大器鐵青著臉,冷聲道。

  “竟然還有人出讓隨駕殊榮啊。”吳偉業假裝驚訝道:“真是愚不可及!”

  “是中官在賣!”呂大器點破根源:“是可賣,孰不可賣?大明到底是禮儀之邦,還是商賈之國?吾實不知其可!”

  吳偉業點了點頭:“果然是毫無操守,不過在下對于那些豎閹做出這等事來并無甚意外。先生何不上本揭露?”

  “殿下御下極嚴。此事真是豎閹擅作主張?”呂大器黑著臉,倒不是因為這事太過匪夷所思。而是他看出吳偉業竟然在跟他裝傻充愣!

  什么時候連吳偉業這樣老實人都學會官場上的這一套了!

  吳偉業出任過地方知府之后,再也不是那個只有天真情懷的一代詩家了。

  “可有證據?”吳偉業問道。

  呂大器閉口不言,其女婿李實出言圓場道:“此事已經是傳得滿城風雨,還要什么證據?再者說,即便有證據又如何?換了別的太監來不還是一樣搜刮?故而還是從根子上勸誡圣上打消南幸的念頭是好。”

  吳偉業搖了搖頭道:“此事君見其害,我見其利。未能一也!”

  ——你要上你上,你家這么多進士,何必拉我?

  吳偉業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

  “梅村你!”呂大器見自己在京中最可能的盟友都不肯站出來,心火大起。

  這三個字誠如“摔杯為號”,呂大器的兒子、女婿和學生紛紛站出來數落吳偉業獨善其身。不肯主持臣道。吳偉業對于呂大器的四個兒子不便說重話,對于李實、張象翀兩個進士也不好撕破臉皮,不過對于一干新科進士卻沒有顧忌。

  “找你們的座師去主持臣道呀。”吳偉業直言道。

  他們的座師正是如今的首輔吳甡。照理說座師門生的關系形同官場上的父子。可惜皇太子很不喜歡這種關系的存在,所以吳甡就算選擇“政治遺產繼承人”也不敢太過放肆,只是物色了幾個資質上佳者領入新官體系。

  眼前這些呂大器教育出來的進士,文章固然得以釋褐,實務卻不被吳甡放在眼里,更擔心他們給自己添亂,所以早就拒之門外,形同陌路,恩斷義絕。

  眾人被吳偉業一嗆,說怪話也不能辣氣壯了。

  吳偉業正好對呂大器道:“先自先生,圣駕南幸或有一二非禮之事混雜其中,然則所帶來的好處卻更大,一味因噎廢食,豈是智者所為?”

  呂大器冷聲道:“實在不知有何利于國家的好處!”

  吳偉業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了。

  如果沒有任何事發生,人人都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聽起來的確很美好。然而這種“道者”的生活卻只限于人們的意淫和偶然的體驗。如果真讓他們長時間過這種日子,勢必會發瘋——這也就是為何人類社會沒有停留在那個階段。

  經濟需要拉動。

  圣駕南幸就是一個難得的拉動機遇。

  從北京到南京,一路上的商品貨物會隨著圣駕車隊移動。西北、西南的商人會帶著自己家鄉特產趕到運河沿途,希望一朝得選。商品的流動也對交通條件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由此增加了道路建設的更大投入,提供了更多的工作崗位。

  在圣駕途徑地區的旅館餐飲會直接受益,刺激第三產業的壯大。當南巡結束之后,這些遺留下來的服務業就會面臨抉擇:是就此倒閉關門,還是開發新的市場。

  在原歷史時空中,許多次的經驗都告訴人們:坐以待斃者固然有,但更多的人還是會在欲望的驅使下奮發圖強,闖出一條生路。

  都說明朝中后期已經有了資本主義萌芽,這次的南巡,正是對這萌芽的澆灌。

  如此全局觀的高瞻遠矚,即便是吳甡也只能看到一個輪廓,至于吳偉業更是身處懵懂之中。

  非但商品經濟受到了刺激,手工業一樣會受到刺激。

  人們一直好奇大內到底是怎樣的生活姿態,紫禁城里鋪的金磚到底是不是真金打造。這回隨著皇帝南巡,沿途準備下榻的行宮,正好將宮中生活方式和技藝要求放入民間。

  出于晚明時代富豪們肆無忌憚的僭越心理,這些技藝就算價值千金,也冇會被人采用。用的人越多,對其成本要求也就越高,自然就成了技術改革的推動力。

  如果說朱慈烺要打造蒸汽機、坦克、火車、鐵船…是在科技上的刺激,那么南巡就是工商業上的刺激。

  前者不可能一蹴而就,同樣,南巡也不是說走就走。

  “從今年開始進行地方治安整肅,商品供應檢測,最早要后年才能成行。”朱慈烺對父皇道。

  崇禎帝大為失望,感覺這等得也太久了。當然,治安整肅他能理解,這是考慮到了皇室的安全。商品供應檢測體系也很重要,每個地區的供應能力和倉儲能力不同,必須進行檢查,否則數萬人過境沒吃沒喝怎么辦?

  “但也不需要等這么久吧?”崇禎道。

  “父皇,要的。”朱慈烺道:“其實這已經是最快的了。兒臣考慮到沿途長達兩千里,從北到南氣候變化極大,所以特設立氣象局,記錄各地各時的晴雨、氣溫,選擇最適宜的時間出游。其實這項工作如果運行三年,才可以看出大致規律…”

  “一年足夠了。”崇禎揮了揮手:“后年就后年吧。”

  多拖一年,經濟刺激也就能多維持一年。

  想想后世的重要活動如奧運會、世博會,哪個不是提前四五年就開始準備?只是皇帝實在沒有那個耐心,朱慈烺也不可能明說:父皇,這回就是借你的名頭刺激國家經濟,拉動內需…他的身份可不是經濟學老師,而是孝順兒子!

  朱慈烺也并不擔心時間太緊,地方上來不及修路或者建設行宮。

  因為所有的企業家都有一道撒手锏:

  跳票!

  事到臨頭總有一些意外,所以嘛,延遲數日總是可以被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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