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王爺,伊蘭孛發現明軍的飛球。”探馬奔回營中,在濟爾哈朗面前跪了下來,朗聲報道。
濟爾哈朗眉頭緊皺,沉吟不語,心中暗道:明軍多半是事前得到了消息,知我大軍要從這里攻打海州。唉,這事已經做得如此絕密,怎么還會泄露?作為攝政王之一,他知道多爾袞很喜歡用“間”。他對此倒是很支持,因為老汗時候就因為用間得力,對于北京朝廷上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然而現在尼堪也學會用間了,自己這邊卻像是脫光了女娘,任由他們想看哪里就看哪里。
“王爺,是否要換個地方打?”一旁的幕僚試探問道。
濟爾哈朗從關內回來之后就一直深感身體不適,一場風寒也久久不能痊愈,至此時已經消磨了他大量的精神和體力。旁人或許看不出來,但他自己卻很清楚,若是換個地方攻打海州,他未必能夠撐得住這長途奔襲之苦。
“還換什么換?就在這里打吧!”濟爾哈朗道:“若是九王那邊得不到咱們的消息,怕要貽誤軍情。”
現在滿洲對明軍開戰,都是戰戰兢兢,仿佛兩個做壞事的淘氣包,說好同進同出,一旦發現伙伴跑了,自己絕不肯停留一步。
若是臨陣變更計劃,多爾袞的東路軍很有可能會以為自己逃跑,旋即跟著撤軍。寒冬臘月里征兵一次已經很不容易了,哪里經得起這般折騰?
——大清若是再不能大勝一場,老汗和先帝打下的基業也就不復存在了。
雖然只是搶在明軍準備妥當之前發起一場強攻,拖延明軍進軍的速度,但其悲壯性卻像是國家存亡之戰。濟爾哈朗有些目眩,不知怎地竟滲出了一滴眼淚。
“此戰若是勝了,明軍就不會再打朕的國都了么?”十一歲的福臨在壓力之下成長飛快,已經越來越不滿足聽母后對外面局勢的解說,更喜歡直接咨詢索尼、洪承疇等大臣。
此時此刻。索尼、祁充格、洪承疇、范文程等人站在福臨面前,垂著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這讓福臨有些煩躁,不知道該如何才能扭轉當前的局面。好像每一天都是黑云壓頂。為此他處處模仿明國,甚至連頭發都留了起來不許人剃,又免去了重臣的跪奏禮,允許他們站著說話,卻沒有絲毫轉機。
雖然他最信任的還是索尼巴克什,但是就連索尼都建議他咨詢漢臣,可見滿洲第一智者也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
“洪承疇,你說說。”福臨點了洪承疇的名字。
“皇上。”洪承疇吞了口口水,偷偷看了一眼索尼,見這老奸巨猾的老臣閉目養神。仿佛睡著了一般,終于道:“依臣之見,莫若求和。”
索尼身子微微一顫,還是沒有睜眼。
祁充格側目以對,正要提出異議。卻聽福臨如同小大人一般說道:“洪先生細細奏來。”
洪承疇佝僂著身子,道:“皇上,明朝的疆域從西到東已經不下萬里,從北京到盛京少則半月,多則一月。疆土之闊,已經再難派官治理了。尤其是我遼東土產不豐,明軍若是在此久駐。耗用之大,國庫焉能承受?”
“洪先生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求和!”祁充格叫道:“明朝既然無法久駐,我朝只需將之攔在盛京之外,他們終究會退兵回去。就算不退兵,也無力久攻盛京!”
福臨往前挪了挪。顯然更喜歡祁充格的說法。
“關鍵是守不住盛京。”洪承疇垂著頭,說出了讓人無比遺憾的話。
“我滿洲還有…”祁充格大怒。
“還有什么?”洪承疇打斷了祁充格的叫囂:“入關時我大清搜羅民力,滿洲八旗、蒙古八旗三丁抽二,漢軍旗五丁抽一,共得甲兵七萬余。又抽調包衣男丁近十萬,已經是我朝全部根底所在。從關內回來,各旗損失慘重,又沒有足夠口糧,連年受災,此番兩位攝政王征發大軍六萬,已經是逼近極限,還用什么來守盛京?”
“明軍精銳戰兵不遜我巴牙喇,其數有三萬之眾。若是算上他們的輔兵、民役,恐怕過了二十萬。”范文程報出了明軍的軍力,自己都心頭發慌。如果只看明軍精銳數量,貌似比清軍少了一半,但如果將清軍中的包衣阿哈不算,只算甲兵,明軍反而還占有優勢。
“你們漢人就是在動搖我大清軍心!”祁充格罵道。
洪承疇和范文程連忙跪倒在地,異口同聲稱道:“臣萬死。”
福臨在腦中轉許久,方才消化完剛才信息,道:“二位先生平身。”
洪承疇和范文程卻不敢站起來,仍舊跪在地上。
祁充格也跪了下來,道:“主子!咱們還可以守沈陽,沈陽守不住還可以去寧古塔!明軍終究是要走的。就算不走,他們也會慢慢消沉,最后又變回之前的模樣。”
不得不說,祁充格的看法很符合事物的發展規律,這讓洪承疇都無從反駁。而且這點上滿清還有切身體會,之前滿萬不可敵的八旗大軍,入關之后沒幾天就消沉了。
在這個昏暗的偏殿里,還有一個人能夠壓制祁充格。
索尼緩緩睜開渾濁的眼睛,聲音仍舊還富有中氣:“主子,若是為了大清,咱們該守盛京。若是為了滿洲,咱們只能北遷,哪怕遷到東海也在所不惜。”索尼所謂的東海是在后世的黑龍江沿海,即便對東虜而言也是極東之地。
福臨有些遲疑。海州淪陷之前,他也征詢過索尼巴克什的意見,當時這位老巴克什可是主張固守沈陽的。他疑惑道:“索尼巴克什,你以前說過,我們無論逃到哪里,明軍都會追來的。”
索尼眼皮一跳,道:“主子,確實如此。”
“那我們還逃?”
“不走,則二十年后再不存一個滿洲人。”索尼道:“當日海州未失,輕易言和則喪了士氣。如今海州已經丟了,盛京西南門戶大開,不利于盛京防御。更有甚者,明軍占據地方敢說滿蒙語者一律問罪,有穿戴蒙滿服飾者,一律處斬。這分明是斷了咱們滿洲人的根底。”
福臨眨巴眨巴眼睛,又見祁充格額頭青筋暴露大聲道:“逃就能逃得過么?”
“總好過被人一網打盡。”索尼嘆了口氣。
福臨還不知道繼續往東北走是一樁何等苦難的事,仍裝出一副老成的模樣點了點頭:“朕知道了。著請母后知道。跪安吧。”
一眾人等這才拜了再拜,退出偏殿。
祁充格出了門,氣哼哼地看了眾人一眼,大步流星先走了。索尼對洪承疇欲言又止,終于只是搖了搖頭,旋即走了。
一時間只剩下了洪承疇和范文程,兩人同是漢人,但又是對手,終于還是洪承疇先放下架子,道:“此次二王攻打海州,勝了不足以改國運,敗了則盛京再難守御。”
范文程道:“索尼目光如炬,或許誠如他所言,要北遷寧古塔了。”
“若是丟了盛京,一路到寧古塔都沒有山川險要,一樣是保不住的。”
“洪先生的意思是?”
“這一走,恐怕要走到會寧府了。”洪承疇嘆道。
范文程回頭找了奴兒干地方志之后,才知道會寧府原來就是金朝完顏氏的上京,距離盛京沈陽有一千余里。以前總覺得千余里是個遙遠且安全的距離,但如今看看明軍步步逼近,千里之遙也不遙了。
若是可以,真想身處這些明軍萬里之外啊。
崇禎二十一年臘月初八,濟爾哈朗率領正黃旗、鑲黃旗和正藍旗的主力大軍,從海州西北而下,攻打海州。與此同時,多爾袞的兩白旗、兩紅旗大軍也出現在了海州東北。
蕭東樓在失去了宋弘業的情報支援之下,雖然不能提前十天半個月就知曉進軍路線,但通過廣派探馬,以及錦衣衛和軍情司的其他渠道消息,仍舊有時間進行準備。
常志凡的確是時運來了擋也擋不住,一次偶然的遭遇讓他發現了正黃旗主力的先鋒部隊,正是靖虜墩正面。之前安排的保護部隊當即轉成了先頭偵察部隊,主動進行試探攻擊,讓濟爾哈朗以為自己行蹤暴露,只能放棄突襲,就地扎營。
隨后趕來的第二軍主力,迅速以靖虜墩為中心,布置前沿陣地,安排后勤線路,各項工作有條不紊地按照操典展開,完全不用常志凡操心。蕭東樓也順勢安排第三師作為主力前鋒,針對濟爾哈朗進行防御作戰。
多爾袞見濟爾哈朗停下腳步,不敢孤軍深入。他知道明軍三營三師制度,也在摩擦和打探中學會了看軍旗辨別明軍編制。現在濟爾哈朗那邊只傳來明軍一個師的消息,那么另外兩個師在哪里已經不言而喻了,肯定在哪里布下了圈套等著自己一腳踩進去。
最理智的做法就是班師回朝,固守盛京以南的地盤。
只是文官可以理智,將士卻未必能夠理智。
大冬天地在雪原上奔波,最后不戰而退,這是何等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