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分了前中后三重。
前面是蠶室和養蠶娘子的宿舍,中間是辦公區域,進行數據統計以及觀察蠶體發育,繪制成圖。整個養蠶過程都依賴養蠶娘子提供的老經驗,然后由宋應星這么個從未養過蠶的人將之總結成技術規范。
這些規范最重要的兩點就是溫度和濕度控制,同時要兼顧采光、通風。如今的溫度計雖然不足以進行精確化學實驗,但控制屋內溫度是沒問題的。朱慈烺也用這種溫度計測過自己的體溫,讀數略微偏高,但還在可接受范圍內。
濕度計的研發有些坎坷,朱慈烺給出的方向是毛發濕度計,事實證明這種想法只能是小學自然常識課的手工品,對于生產和實驗而言實在太過粗糙。后來經世大學的學生們還是利用水蒸發時的熱現象,發明了干濕球濕度計,在使用時必須要對照一張公示表,才能知道室內濕度,不過這已經是當前能夠做到的最高科技了。
這兩件小東西的應用,使得集中養蠶成為可能。在蠶種的孕育過程中,民間所謂催青,需要婦女用自己的體溫來催,所以催青速度不一,不能保證蟻蠶的同時孵化。有了溫度計之后,室內溫度能夠模擬出蟻蠶最適宜孵化的環境。
過冷則用地火龍增熱,過熱則開窗通風。
濕度方面也是如此。過干則用濕布掛墻,過濕則通風放碳。
在蠶種不變的情況下,用這種人工控制的方式,極大程度上改善了催青帶來損失,讓盡量多的蟻蠶孵化出來,然后送進養育室。
對于蠶農而言,催青只是第一道關。催出健壯的蠶寶寶之后,還要有大量的桑葉供給。一般來說,一張蠶種需要七八擔桑葉,尋常人家是不可能自給自足的。而桑葉必須要新鮮。不能隔夜,所以事前囤積也不可能,只能從桑園購買。
購買桑葉也分現貨期貨。
因為現貨價格往往極高,所以普遍流行期貨。也就是所謂“梢葉”。在蠶季之前先預付款,然后到了蠶寶寶要吃葉子的時候就去桑園拉貨。這種交易方式對小農之家的經濟壓力可謂極大,必須要籌錢預付整季的葉子錢。
這時候,他們只能出外借高利貸了。
與此一樣的還有“青苗錢”,那是所有春耕種糧的農民都要借的貸款,所以在大明要想徹底杜絕高利貸,必須有一個強大且有信譽的金融體系。
朱慈烺本著主人翁的精神,很想將蠶農從高利貸的壓迫下解救出來,好為他生產更多的生絲。作為皇太子,經濟手段比政治手段更簡單。只需要向農民提供低息貸款就可以了。貸款形式也不需要真銀,以大米作為硬通貨,準許農民以蠶繭償還。
結果這種“善事”受到了桑園主的抵制——他們本身也是兼著高利貸者的身份。于是桑葉價格高漲,仍舊是一副逼著農民舉債的勢頭。
朱慈烺是個可以接受失敗和打臉的人么?
當然不是!
“我本來想著,經濟問題用經濟手段解決。他們偏偏覺得我好欺負?讓浙江按察使派人下去查!有哪家桑園主不甘心只賺葉子錢的。我就讓他什么錢都賺不到,還得給我吐出來!”朱慈烺厲聲下令。
在三五個不信邪的桑園主被沒收家產,舉族發配遼東之后,民間總算反應過來了:皇太子要做好事,誰敢讓這好事變成壞事,誰家就沒好事。
也是托庇于皇太子的鐵腕手段,崇禎二十年浙江農民總算過了有生以來第一個好年。非但沒有朝廷正稅。就是層層聚斂的鄉紳也不得不收起尖銳的爪牙,看著一大塊肥肉從爪下溜走。
宋應星在這件事上可謂是出力良多,非但教會了養蠶娘子讀取溫度計和濕度計,還要設計銅管水空調的走向,為下一季養蠶做好準備。如今在北方也有養蠶繅絲的,不過因為蠶種問題。質量和產量都不如南方。南方能夠養難度更高的四眠蠶,而且水熱條件良好,桑葉也可以一直供給,只養春蠶實在太過浪費。
只是南方夏天溫度偏高,疾病、病毒防不勝防。小農若是養夏蠶乃至秋蠶,很容易虧得血本無歸,所以民間只養春蠶。
朱慈烺花了這么多錢,又是改進蠶室,又是總結技術規范,當然不是為了一年一季的春蠶。他要的是在夏天、秋天等等各種環境下都能讓蠶寶寶吐絲結繭的“金山”!
溫度不夠可以用地火龍,溫度過高就只能用銅管走冰涼的井水,借此降溫。如此一來沈廷揚帶來的蒸汽抽水機倒也派上了用場,產值肯定比放在礦山上抽水高許多。
孫家娘子總算守到了蠶寶寶們“上山”吐絲,忙過了最后徹夜難眠的時段。在整個蠶寶寶發育過程中,桑葉一刻不能停,否則蠶寶寶就會餓死。外加莊子里的“技術規范”之細致,每天都要花費大量精力在觀察、讀數、匯報上,簡直比在家中養蠶更累人。
不過效果也顯而易見,孫家娘子往年在家催青能有六七成孵化就不錯了,而這里的孵化數量卻是極高。整個過程中病死的蠶少之又少,好像真有神佛庇佑一般。
“這里的手段就是想學也沒法學,先一個就找不到這么多銅管來。”同室的養蠶娘子遺憾地抱怨,很為自己學不了這種手段而遺憾。
孫家娘子道:“到底是皇帝家,就是手面闊。這么多銀子砸下來,買織好的綢緞都夠了,何必要養蠶。”
“你這卻是不懂了。”室長是個高高瘦瘦的蘇州娘子,輕咳一聲道:“皇太子是天上的神人,在乎的不是絲,是要將天上養蠶的法子傳下來。”
“傳了也用不起呀。”剛才那抱怨的少婦猶自嘟囔一聲。
“這里貴的也就只有紗和銅管罷了。而且銅管又不是用了一次就不能用的,若是年年能養三季蠶,多用幾年也是值當的。”室長又道。
孫家娘子暗道:話雖如此,但是這頭一筆錢就不好湊。
她心中這么想著,卻顧忌室長是“打頭娘子”,管著一個班呢。雖然自己不在她手下,卻也是個“官”,便沒有再接話。
本來寢室中已經陷入了一片靜寂,突然從角落里又冒出了個聲音:“你們說,咱們這里不過一百來個娘子,養出來的蠶若是都收了絲,卻得有多少?”
眾人心中一算,結果卻是嚇了自己一跳。往常在家里,女兒多的人家才養五六張布的蠶,若是一年歉收,來年的梢葉買不起,就只能養兩三張布。現在這邊集在一起養,也不拘是誰家的,統統要看管照顧,算起來等于一人養了十張布的蠶都不止啊!
而且吃起桑葉來更加嚇人,所有葉子都是凌晨趁著夜涼摘的,送到莊子里的時候露水都沒干。照此看來,桑園附近的其他蠶農,恐怕是買不到多少葉子了。
大家將心比心,想想自己若不是身在莊子里,等蠶寶寶二眠、三眠之后,沒日沒夜地要吃葉子時卻買不到桑葉,這得多苦惱?
這個莊子只是天下獨一份,就已經展露出猙獰獸口來了。更何況其中沒有真正的技術跨代,只是在管理水平和方式上提了一代而已。如果不是朱慈烺抑制了民間高利貸,附近蠶農非但沒有桑葉,而且還要欠下一大筆外債,就算是被逼死也不罕見。
“看來養蠶的難度不是很高,還是可以推廣集約化飼養的。”朱慈烺卻從報告的數據中大受鼓舞。
浙江參政站在下列,卻沒有其他官員臉上的喜氣洋溢。他終于催動雙腿,上前沉聲道:“臣浙江參政吳易,有事啟稟殿下。”
吳易本來是史可法的幕僚,崇禎十六年的進士。因為緊跟著就是十七年的甲申之變,使得他那科的進士都十分迷茫,四處投奔,好不容易才在光復北京時穩定下來。
朱慈烺親自點選他為浙江參政,也是感念另一個歷史時空中的吳易在亡國之后,堅守太湖,三次攻打杭州,最終不屈就義。
“殿下,臣近日走訪了不少蠶農,飽受無葉之苦。今年的收成怕是連往年的一半都沒有。若是殿下執意行此蠶莊之事,恐怕害農太甚。”吳易小心翼翼地挑選措辭,生怕觸怒了這位殺人不眨眼的皇太子。
朱慈烺卻沒有生氣:“吳大參所言并非沒有道理,但是這里要算一筆賬。是將同樣量的桑葉給大量的蠶農,然后讓他們掙扎在溫飽線上繳納少量的生絲…或者我們用這些桑葉生產出更多的生絲,賺取利潤,再回過頭來讓農民過上更好的日子。這兩者之間,大參不難做出選擇吧。”
“殿下,恐怕還不等未來賺到了錢,這些蠶農已經餓死了。”吳易并不因此而放棄:“而且日后賺到了錢,又如何能保證惠及這些農民呢?”
在吳易看來,這本來就是與民爭利的事,一旦真的獲利,只會敲骨吸髓,哪里還可能顧慮那些農民死活?他不知道英國的“羊吃人”,但是大明的“蠶吃人”卻是就要發生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