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第一眼看到金應元的時候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外國人。在這個地域交流近乎為零的時代,每個地方的人除了口音不同,就連容貌體型都有特色。而這個琉球人卻長了一副標準的中原容貌,加上與大明完全一樣的朝服,就像是個普通的大明官員。
“殿下…”金應元趁著身前禮官不備,大步上前,跪倒在朱慈烺面前,匍匐磕頭,聲音哽咽。
禮官正要呵斥他的失禮,朱慈烺已經抬手制止了。
“好好說話。”朱慈烺的一邊緩步往前走,一邊說道。
金應元記起副使的勸誡,連忙跟上。不等他開口,朱慈烺已經搶先道:“爾國先王薨歿事,朝廷已經知之,我會讓禮臣再致吊文。”
金應元幾乎泣不成聲:“外臣拜謝殿下厚德。”
“琉球事我大約知道了些,但都是大明的翰林根據典籍整理出來的,恐怕與爾國實情有所出入。”朱慈烺道:“且先問你。”
“殿下請問,外臣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的表文里說日本國薩摩藩侵占爾國國土,擄虐百姓,囚禁國主,乃至于降爾國國王為國司,可有證據?”朱慈烺道。
金應元一愣,道:“殿下,此事千真萬確,但有一句虛言,管教外臣天打雷劈。”
禮官在一旁聽得臉色發白,干咳一聲,示意在皇太子面前說這等狠話十分失禮。
朱慈烺沒有在意,繼續道:“我要的是證據,比如往來國書文移之類。他要占據國土,總是要給你們一個說法吧,就是這個東西。”
“薩摩藩姓島津氏。的確發過這些文書。小國本不予理睬,他便派兵來打。”金應元恨恨道:“我國但修文化,不知武備,僅有國王護衛而已,雖奮勇抗戰,終于還是被其打敗。”
朱慈烺知道這也是東亞藩國的通病。重文輕武。
日本的國土面積決定了他們的戰爭潛力極小,因為戰爭潛力小,所以又決定了他們的戰術思維薄弱,除了速戰速決沒有其他選擇。這在戰爭大國——中國看來簡直不堪一擊,但日本總是能夠制造一些幺蛾子,讓人意外地牙癢。
“這些文書派人送到大明來,否則我在圣天子和朝堂面前也不好說話。”朱慈烺道。
《春秋》作為儒生們的精神憲綱,對于“義戰”有明確的規定,強調“師出有名”。隨著時光的積累。非但儒生,就連平頭百姓也認為只有名正才能言順,如果只是強調琉球戰略位置重要,能夠獲得巨量的經貿利益…別說朝官不支持,就是百姓也不會認可,甚至連可能獲利的商人都會顧忌名聲而不敢貿然而動。
大明終究是一個文明世界,與東虜不同。
“遵命!”金應元聽了朱慈烺的話,大為振奮。這可是他第一次從明朝官方口中得到要干涉薩摩侵占琉球的意思。只是按照大明以往的慣例。往往都是派下一紙詔書,讓雙方罷兵。這種詔書時而有用。比如琉球三山時代的終結就是因為太祖高皇帝的一紙詔書。但是對于如狼似虎,敢跟明軍廝殺的日本人而言,詔書恐怕不夠。
“等文書齊備了,我便請圣天子降下詔書,責令薩摩藩歸還爾國土地人民。”朱慈烺道。
金應元心中一顫,真是怕什么來什么。他連忙道:“殿下!薩摩藩窮兇極惡,不服教化。當年還曾與大明兵戎相見,焉會因一紙詔書就退兵呢?還請殿下說服圣天子,派出天兵,懲戒兇頑!”
“放肆!”禮官終于忍不住道:“你這是目無皇天。輕視圣諭,非人臣道理!”
金應元嚇得連忙跪倒在地,口稱知罪。
朱慈烺讓他起來,繼續緩步走著,隨口道:“當年韓愈寫《鱷魚文》有用么?”
那禮官一愣,已經明白了皇太子的意思,沒敢繼續發作。
朱慈烺斜眼看了看那禮官,暗道一聲:算你識相,你要是在清朝皇帝面前敢有這個態度早就被砍了。
金應元到底不是中國人,雖然讀過四書五經,也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但對于考試之外的“古文”卻是知之甚少。他雖然聽說過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但《鱷魚文》卻是從未得聞,更不知道此文起到了什么作用。
“真有用么?”金應元并不相信:鱷魚又不識字。
“據說有用。”朱慈烺笑了笑:“我以為,若是真有用,那也是文中最末一句的功勞。”
“外臣粗鄙,求殿下指教。”金應元一頭冷汗,暗中下了決心要回去發奮讀書。
“昌黎先生最后說,若是你們這些鱷魚敢對天子之臣傲慢無禮,不肯回避,繼續為害百姓,那么…”朱慈烺腦中一過,沉聲背道:“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金應元腦袋一懵,就聽到:“操強弓毒矢…必盡殺乃止…”頓時激動得滿面通紅。
“所以嘛,日本人總比鱷魚能通文字語言,若他們真敢‘傲天子之命吏’,那么——其無悔!”朱慈烺言語鏗鏘,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
誰都不能保證自己的國家永遠走上坡路,但作為一個負責人的掌舵人,有義務為子孫清除路邊的荊棘。即便此時看起來那些荊棘并無大害,誰能想到一個彈丸島國能給堂堂華夏帶來那么深遠的創傷?
“敝國上下,必為上國為前驅,永不忘大明再造之恩!”金應元拜道。
“民諺云:磨刀不誤砍柴工。你此番回到本國,非但整理薩摩侵占土地,辱爾王室的文書送來,順便也要做幾樁事體,為日后確保我大明圣諭行于丑類做下準備。”朱慈烺道。
“敝國謹遵命!”
“其一,若是我大明發出天兵,該如何行進?海圖是否完備?爾國是否能夠支應糧草軍械?
“其二,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薩摩藩有多少兵力,火器幾何。政令是否通達,民眾是否和美?石米幾錢,馬匹幾多,國中支戰幾年?這些事都要打聽清楚。
“其三,天兵駐留爾國時,言語是否通暢?文書可否通達?若是語言不通,文字異樣,則要事前準備通事。以十人配一通事計,出兵十萬便要有萬余通事,爾國能否準備?”
金應元一條條都記在心上,連忙道:“殿下所言皆是要害。敝國必全心盡力去做下來。只是通事一條,我國人口不過十數萬,哪里有如此之多的人能夠說天朝官話?恐怕不易。”
“不慌。”朱慈烺道:“海圖只要多跑幾次,自然就有了。糧草軍械若是爾國無法備齊,我軍也能自備,只是需要船只先行運去琉球,這倉儲庫房便要準備好。敵軍情報要抓緊打探,如今我在暗他在明,必無防備,應該不難。至于通事,爾國人少不足,我國卻是人才濟濟。待你回國時,我派五千學子同去琉球,學習爾國方言,如何?”
金應元泣不成聲,跪在地上連連叩首。
不等金應元退下去,尤世威已經來接班了。這位老將雖然身穿朝服,然而久經戰陣的氣質放在那里,足以讓金應元心生欽羨:相比國內數百人的衛隊,大明的軍力實在強大得逼人仰視。
尤世威卻連看都沒看金應元一眼,只是上前道:“殿下,第二師傳報,七月三十日在錦州擊潰東虜正黃旗三個牛錄的兵力,只是錦州城破不堪守御,只得扎營御敵,請求殿下指示方略。”
朱慈烺看著禮官帶了金應元下去,將腦子從東海琉球拉到了已經刮起北風的遼西走廊。他接過軍報看了看,問尤世威道:“尤督是在關外打過仗的,可有何看法?”
尤世威在參謀部沉浸下來之后,再沒有當日的銳氣,變得越發老成謹慎。他道:“臣當年是在寧遠,對錦州知之甚少。總參謀部的意思是,與其修筑錦州城,莫若先收縮防御,以騷擾為主,吸引東虜主力,使遼東師有機會休整鞏固。”
“然后…畢其功于一役?”朱慈烺翻了幾頁,看到了參謀總部的意見。
“正是。”尤世威道:“殿下,雖然想法激進,倒不失銳氣。若是我軍能收復遼、沈則錦州無須再布下重防。若是我軍不能光復遼沈,則錦州即便修繕恐怕也守不住。”
朱慈烺輕笑:“果然年輕。”
年輕人血氣旺盛,斗志昂揚,何況總參謀部的年輕人又都是抱著效仿“班定遠”棄筆投戎來的,誰若是沖得比人家慢了都不好意思說話。然而這種人也容易犯下急功近利的錯誤,尤其是缺乏全局觀。
如果是在天啟朝或是崇禎初年,要在遼東設下三十萬大軍都不成問題,然而現在東宮奉行精兵路線,而且不打無把握之仗,如此一來巨額的糧草、軍餉都是進兵的壓力,缺乏統籌勢必會造成國家整體混亂。這種牽一發而動全身軍國大事,還是只能慢些來。
“等第二師先成軍再說。”朱慈烺道:“還有便是兵役之事,如今在山東推廣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