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一早起來的時候有些昏沉,身子很重。叫來御醫把了脈象,乃是濕熱淤積之癥,除了排濕解熱也沒甚要緊的事。想想馬上就要到端午了,古人稱之為毒日,多半是節氣的作用,便也不叫帝后知道。
直到過了早朝,朱慈烺人才精神了一些,自己步行前往文華殿,舍人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大筐名牌,都是請求召見的官員。
這些舍人本是東宮侍從室的侍從,分派入各科充任舍人。
中書舍人在明代并無長貳官,只有一名資深年邁的老舍人,掌管印信,稱為“印君”。
如今的印君自然是陸素瑤。她早已摸透了朱慈烺的工作習慣,合理安排人員入見。她見皇太子一早上有些精神萎靡,想來這天有些悶熱了,連忙讓人去問:倪元璐是否來了。
倪元璐是前一天遞的名牌,安排在今日早間十點入見。按照皇太子殿下的習慣,官員來了之后最多只會等三五分鐘。若是朱慈烺臨時有事,絕對會讓人去將后面的安排改期,而不會拋諸腦后,讓大臣們傻等。
還好倪元璐來內閣找吳甡,有舍人告訴了陸素瑤,便將他排在了最前面,安排覲見。
朱慈烺并不知道陸素瑤有意變動順序,只是覺得恰恰好。
倪元璐也不多說自己提前覲見的事,只是唱禮入見,道:“殿下,臣將書畫帶來了。”
之前崇禎以為朱慈烺見倪元璐是要用他做戶部尚書,其實朱慈烺只是單純地問倪元璐要了兩幅作品。倪元璐沒有拿以前的作品應付差事,靜靜等了兩天,等來了靈感方才寫了一副《喜聞神京光復歌》,無論是此歌的行文還是運筆筆法,無不是其上乘之作。
朱慈烺前世對于書法完全是個外行,只知道字好看難看而已。這輩子第一個正式的蒙師就是大書法家姜逢元,后來又有李明睿、吳偉業等人,都是書法名家。等到倪元璐來當老師的時候。朱慈烺對于書法已經入了門,不說寫得多好,起碼有了鑒賞能力。
在后人所謂“明人無不能行書”的時代,朱慈烺自然也看過許多名家真跡,但是本朝書法之中還是最喜歡倪元璐的文字。經過李闖、滿清兩番糟蹋,文華殿里一點書畫都沒有,墻上光禿禿的格外難看。就想請了倪元璐寫字作畫,裝點一番。
“鴻寶先生的字百看不厭,深得法于二王,又能寫出萬古新意。”朱慈烺看罷二十二行長歌,對于內容倒是不甚驚艷,只覺得這字實在是華夏瑰寶。
——起用張岱之后。世上不復有《二夢》,但換得倪元璐這副字來也是值得的!
朱慈烺又讀了一遍,命內侍當即拿去掛起來,仰頭又讀了一遍,笑道:“還好先生來時已經裱好了,否則我真是舍不得拿去給人裝裱。此書必成華夏國寶,待我死后才能捐與博物館收藏。”
倪冇元璐見朱慈烺喜歡自己的字。當然也是欣喜不已。別人說他的字好,其中真假參半,或是因為他的官職高,或是因為文名盛。惟獨這位皇太子,從不講究皮里春秋的一套。有才干者待之如親友,不入眼的棄之如敝履。他說喜歡、說字好,肯定是真的投緣。
何況如今皇太子的書法拿出去也算是一流書家,隱約中的確是能見倪書的神韻。這更是身為人師的驕傲。
朱慈烺又打開倪元璐送來的一副山水手卷,天頭用了深色綾絹鑲成,一眼之下古意盎然。過了副、正隔水便是引首,上面顏楷濃書:是清風月明之廬。
再過了隔水便是畫心,一幅遠山近松,風搖枝擺;一幅山水夾道,隱士拾階;一幅鳥瞰山水。卻是眼熟,正仿的前人山水名作。
“這仿的是高克恭的《云橫秀嶺圖》?”朱慈烺問道。
高克恭是與趙孟頫、商琦、李衎并稱的元四家,尤善山水。
“正是。”倪元璐在字上不屑于仿照前人,筆筆求新。畫上卻多有仿作,但又有能出奇制勝,在意、韻上多有勝出。
朱慈烺繼續卷開,卻止這三幅,后面的拖尾用了古舊的宣紙,是留給觀賞者題詞用的。
“這手卷正好放在案頭時時把玩,先生有心了。”朱慈烺笑道。
倪元璐也笑道:“還請殿下題詞。”
“如此豈非正應了‘狗尾續貂,之言?”朱慈烺對自己的書法還是有自信的,但得看放在那里。倪元璐與王鐸、黃道周并稱為晚明三大家,開一代風氣,跟他的字畫在一起豈非奔著綠葉去的?碰上后世牙尖的評論家,指不定還會說:若是沒有拖尾連累,這幅手卷便是國寶!
“臣不敢有瞞殿下,此畫并非呈進于殿下。”倪元璐見朱慈烺高興,便大大方方道:“臣另有一幅《竹石圖》欲進,此畫乃是懇請殿下手書詩詞,留給子孫的。”
“這、我若是已命內侍收了呢?”朱慈烺握著手卷不放。
“臣會及時提醒殿下的。”倪元璐認真且期待道。他是朱慈烺的老師,別人不能求字,他卻可以。照慣例來說,就算他不求,朱慈烺也該主動些,即便是天家之尊也不能輕慢師道。
“我的字與先生的字已經差了十萬八千里。若是題古人詩,何止自曝其短,簡直恬不知恥了。”朱慈烺也來了興致,再次展開手卷,猶豫道:“若是自己作詩,便更是獻丑。”
倪元璐也不肯走,只是笑吟吟地看著朱慈烺。
朱慈烺硬著頭皮命人研墨,三幅畫又賞了片刻,似有若無地摸到了其中靈韻,方才舔筆寫道:“蒙師正教,贈閱山水華章,敢以拙筆陪驥尾之后,特制詩曰:
‘風來松有語,水濺石階殘。
鶴子今飛遠,梅妻尚且安。,”
朱慈烺一氣寫完,自己先讀了一遍,恍然大悟:倪元璐并非是要帶回去留給子孫,而是借此畫來表達自己辭官歸隱的意思啊!
“是我終究太過渾濁,竟沒看出先生雅意,貿然玷此佳作。”朱慈烺隨手寫了“慈烺”二字算是押款,聲音已經冷了下來。
倪元璐本來沒指望皇太子能夠立時明白過來,頗為驚訝朱慈烺的悟性,道:“臣已年邁不堪驅使,惟愿歸隱林泉,聽松語,看殘階,梅妻鶴子終此一生。”
朱慈烺真的有些遺憾。倪元璐雖然不是救時之臣,也沒有吳甡那般腹里河山,但終究是個志向高潔的仁人君子。這樣的人在朝中,雖然不能指望辦實事,但可以用作清流,監督言路,并非百無一用。
“我看過先生的虛實十六策,絕非退隱自娛之人。是聽到什么風聲了么?”朱慈烺放下筆,重新回到工作狀態。他能推理的邏輯就是:倪元璐原本是戶部尚書,后來被姚桃架空,現在風聞他要官復原職,而自己這邊卻毫無動靜,因此才有了求退之心。
“的確略有耳聞。”倪元璐也不避諱:“臣聽聞殿下要重財賦,廣開源,實在憂慮。有甲申之變在前,臣不敢相阻。然聚斂之事,臣亦不忍為之。故求去。”
朱慈烺突然無比疲憊。
倪元璐是做過戶部尚書的人,對于國家財政的窘困一清二楚。他既然說不敢相阻,肯定是心里明白:如果阻攔皇太子開源,國家勢必再次破敗下去,甲申之事冇或許重演。然而他心中如此明白,卻還是認為廣開財源、增加國稅是聚斂虐民之事,不忍心為此。由此可見天下人會如何看待新的政治改革。
——我還是太急躁了么?
朱慈烺一時口干舌燥,隨手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濃茶,胸襟方才舒緩一些。正待說話,一旁內侍卻高聲宣退了。
倪元璐取了手卷,告退而出,臨走時終于忍不住又道:“殿下,若要天下太平,只需得休養生息,紓解民乏。此時強征暴斂,無異于飲鴆止渴啊!”說罷雙眼朦朧,已經是淚光透射。
朱慈烺也無從辯解,只是道:“先生若是能在京中再留數月,路上便好走得多了。”
倪元璐拜辭而出,恐怕再留一刻眼淚就要出來了。
朱慈烺側首又看了一遍那幅墨寶,挺了挺腰,喚來陸素瑤:“今日下午開會加一個人,原戶部司務蔣臣也讓他來。”
陸素瑤應聲稱是,有問道:“是列席還是旁聽?”
“旁聽。”朱慈烺道:“另外,讓閔子若來一下。”
陸素瑤退了出去,閔子若很快就戎裝入內,拜見朱慈烺。
朱慈烺從書案上取出一個紫檀木盒,交給閔子若道:“這是給騎兵營的密令,這就傳下去。”
軍中有明令有密令,密令也必須經過軍令部傳發,直到相關戰事結束才收錄歸檔。在此過程中,只有軍法官在執行期間發現與現行軍法相悖,才能要求主官出示秘密手令,并且必須嚴格保密。
朱慈烺這道密令已經放了良久,以至于盒子上都有了包漿,正是受了倪元璐的勸告,才促使他將這道密令拿出來付諸執行。
一家哭,總好過一路哭。
一路哭,總好過天下哭。
這便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