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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三 人說太子鐵騎來(二)

  “你們說皇太子為甚還不入城?”

  “聽說是在調集大軍,到時候要清算城中投敵變節的官兒。”

  “咱們這些老百姓怎么?給韃虜禍害完又要給大明治罪么?”

  “老百姓大約沒事吧,順天府不是發了安民告示么,說要表彰忠民,撫慰難民。戴發的叫忠民,咱們被迫剃頭的叫難民。”有個老者低聲道。

  “這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怎么不真?這雖然掛著皇爺的印,其實是太微星君的法旨。”

  “東直門賣藥材的白家,人家老爺子九十多了,說是要戴著頭發去見祖宗,睡在地窖的棺材里愣是一天都沒出來。前兩日不是有個四品大官兒,親自捧著銀子去見他么?左右街坊都傳遍了。”一個尖銳高亢的聲音解說道,一副大明死忠的模樣。

  “金茶壺,你也不摻水,光在那兒說話,爺兒這等了半天了!”有人不滿叫道。

  這被喚作金茶壺的茶博士連忙碎步跑了過去,賠了笑,摻上水,卻仍舊想著皇太子軍進城的事。他聽這些老茶客說了一會兒,心中默默數了今天一早賣出去的茶,暗道真是到了天下安定的時候。

  滿清在的時候,茶客三三兩兩,都是喝慣了茶的老客人才肯來。一早上能賣出去十碗茶就已經算是大發利市了。滿清走后,來喝茶的人是越來越多,一早上輕而易舉能賣四五十碗,而且客人也是與日俱增。

  “其實現在皇太子殿下也沒法回來,你沒看正陽門后面掛著的是‘大清門,的石匾么?總得重新刻過才行。”又有民間分析人士說道:“總不能讓皇太子走大清的門回來吧。”

  “嗨,這真巧了!偏生我家伯父就是個石匠。有一日被韃子拘到內城。說是要刻匾,正好就是刻這‘大清門,三個字。聽我伯父說,韃子不講究,直接將大明門的石匾翻過來就用了。”有個吊兒郎當的聲音像是講故事一般,傳播著民間消息。

  其他人哈哈一笑,說這可真是毀了一塊好石材,又說這些韃虜就是故意讓人膈應。話題一時便擴散出去。

  金茶壺拎著茶壺在茶客之間游走,臉上掛著討好似的笑容,卻默默將這話記在了心里。直到中午,茶客或是點了餐,或是回家吃飯,他這大茶壺也總算可以去后院休息一個時辰。金茶壺回到自己的小破屋里,從床底拽出一個箱子,輕輕打開之后,露出里面的瓶瓶罐罐。

  在熟練的調配之后。金茶壺用調好的墨汁寫下了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聽說的三件事。當他寫完了前面兩條,略一遲疑,便寫上了大清門石匾是由大明門的石匾翻了個面所刻。等三樁事都寫好了,金茶壺小心翼翼地封入信封,找了個機會藏在了茶樓后門的青石踏板下面。

  金茶壺很好奇是誰每天在取走情報,他也曾偷偷看過。然而那人十分冇警覺。只要金茶壺躲在一旁偷看,他就絕不會現身拿情報。而且到了月底,金茶壺還被扣了一兩銀子的月錢。并且被警告一次。

  五兩銀子啊!這真是將金茶壺罰疼了,從此再沒有動過其他念頭。

  說起來,皇太子快些入城也好,自己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擺脫拎壺摻水的命運,拿出這些年來的積蓄,買套房子,做些小買賣…當然,如果金鱗會還愿意要自己的消息,自己也樂得賣給他們。

  這些人講信用,而且也不會對消息過于苛責。哪怕誰家媳婦偷人這等事他們都愿意付銀錢。跟他們合作,只要守住嘴巴和眼睛,不亂說亂看。還是十分愜意的。

  這恐怕也是每個金鱗會外圍的心聲。

  就在全天下百姓都盯著北京城的皇帝寶座時,崇禎卻以日行五十里的速度緩緩返回北京。他并非不想早點回去,然而深受經學影響之下,皇帝本人總有種貪天之功為己有的負疚感。

  如果朱慈烺直接入京,他不會有什么不樂意,甚至十分高興這個選擇權在朱慈烺而不在自己。只要不讓他做決策,未來無論發生了什么狀況,他都覺得可以接受。簡單來說,崇禎仍舊是不愿承擔責任,缺乏擔當的性格。

  如今兒子停在天津等他,全國百姓也都仰著脖子看他,崇禎只好硬著頭皮回北京,接下這份兒子給他帶來的殊榮,也是洗去恥辱的唯一機會。

  隨行的百官卻都十分高興,恨不得坐船前往天津。不過大海對他們而言仍舊具有無比的威能,尤其十七年京官外逃,在天津發生海難,沉了七十余船,死者不計其數,更是讓他們位置驚恐。

  如今的陸路倒是通暢安全,經過大亂之后,北地百姓人心思安,只求吃飽飯。東宮派駐的各地行政官員或許不如國變之前的官員有文采,有些縣份里的書吏甚至連字都認不全,然而工作效率卻比之前的官員高出不少。

  李遇知做了多年的吏部尚書,臨近退休終于混上了首輔。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掛名首輔的時候,他卻在睜著渾濁的雙眼,將這個世界看得清清楚楚。

  “兩千年來,為官者只有大義,沒有綱領,百姓得遇一個好官,三生慶幸。碰到貪官污吏,倒霉三年。如今東宮以天賜之才,將如何為官、要做些什么,考核什么,說得清清楚楚,就算是資質種下之輩,略加傳授,也能照本宣科,逐項對照,使民生大安。”李遇知緩緩口述,讓門下學生書寫成文。

  過了八十歲之后,李遇知的眼睛就越發顯得珍惜,平日書信都由學生、孫輩代筆。這封信正是送往南京舊友手中,讓他們推薦門下資質尋常者考女丁科,選派入官,而不要去擠科舉的獨木橋。

  相比科舉那種滿天下取三四百人的競爭型考試,文化水平考試和各種職業考試就顯得簡單而且人性。再不是優中選優的糾結。而是量才而用,這無疑讓絕大多數讀過書,未讀得精的人有了一條入仕的途徑。

  眼看著曾經看不起的人都成為了知府、參政,誰能不眼紅?大明最讓人仰慕的是進士么?

  不!是官身!

  進士之所以被人重視,是因為進士官的上升通道更為通暢,而且能夠直達位極人臣的夢想。如果天家選士的方式偏向于國子監、女丁科,那么受到重視的科目自然轉向了監學。

  這種話朱慈烺不能說得太直白。否則就是對所有進士,以及有自信考進士的人開戰。反之,由李遇知這樣超然的四朝元老去說,就顯得客觀公正,隱隱還有點撥后人的意思。更何況他與東林頗有淵源,反對女丁科最厲害的東南士子也不敢大放厥詞。

  如今正趕上神京恢復,有小道消息說朝廷要開恩科。這消息不管是否確鑿,都引發了許多江南士子前往北方。江南的報紙上也紛紛鼓吹山東等地治下安泰,實乃大亂之后的大興之勢。明代士子固然有放嘴炮的習慣。但實事求是還是基本底線,都希望能夠親眼看看“虎狼之治”是否屬實。

  “如今行到天津,曾經亂世末日之象果然盡退,眼看便有治世。”官道之上,三輛足可稱之為奢華的四輪馬車緩緩行駛。最后一輛車中端坐著兩個貴人,年紀大約五十上下。容貌中冇卻帶著一絲頑氣,顯然不是官場中人。

  這人說完,突然又嘆了口氣道:“大明氣數未盡。我張氏卻未必能再也有百年門第了。”

  “宗子大兄何以如此悲觀,天下既定,我家總有能夠再起之時。”另一人笑道:“且來喝酒!”他從前面的擋板上取了酒壺,自斟自飲,哈哈一笑:“如今有了這四輪車,趕路倒是輕松了許多。”

  張宗子看了一眼不知愁苦的堂弟,再次將目光投向了車外。四輪馬車從出現在江南之后,立刻就受到了豪門勢家的喜愛。并非因為它的質量上乘,而是代表了一種身份。晚明之世雖然不再有石崇王愷那樣的斗富的人,但彼此之間的攀比卻是無法避免的。

  既然買了四輪馬車。如果不能拉出去逛一下,豈不是錦衣夜行明珠暗投?但是哪個腦子正常的人會忍受著劇烈的顛簸,打碎牙往肚子里咽?所以他們理所當然地做了一樁皇太子十分希望他們做的事。

  修路。

  明代的鄉紳之中。真正魚肉鄉里的并不多。主流仍舊是為鄉梓造福,等有朝一日聲望夠了,被抬入鄉賢祠,世代為人景仰。這里主要項目就是義倉、義學、修橋、鋪路。一般而言,義倉是真正的大戶人家玩的項目,小一些的鄉紳則喜歡義學。讓族中子弟享受實惠,萬一有個中舉的,整個家族都能飛黃騰達。

  修橋鋪路則是大眾項目,不光是富戶,就連溫飽之家也會參與進來,可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然而四輪馬車需要的路卻不是一般的土路,必須要有地基,有硬化路面。因為這種“公路”也屬于官員考核,各地官員聽說有人愿意出資,自然愿意提供技術要求。而且絲毫不顧成本提高,頗有些咬住不松口的意味。

  這也算是江南官員在打筆戰之余,所能做到的最高限度了。至于興修水利,丈量田畝,厘清戶口…這些事對于他們而言實在有些過于艱難。

  張氏在紹興府是大家豪族,張宗子的高祖父諱買表,官至云南按察副使,甘肅行太仆卿;曾祖張元汴,隆慶五年狀元及第,官至翰林院侍讀,詹事府左諭德。祖父張汝霖,萬歷二十三年進士,官至廣西參議。父親張耀芳,副榜出身,為魯王府右長史。

  這樣的家族,如果沒有四輪馬車出門,絕對會被人笑話的。而且張氏的奢靡繁華,在整個浙江都是數一數二的。如今四輪馬車非但價值千金,而且還供不應求,張氏隨手就能拉出三輛來,可見其豪富!

  非但如此,為了在城中暢行無阻。張氏還出資將整個山陰、會稽兩縣城中道路整修一遍,全部按照東宮規制。沒有半分討巧。而且因為紹興乃是水城,城中多有橋梁飛度,有些橋梁過于狹窄,不便馬車通行,此次也都沾光加寬加固。

  這前前后后,張氏少說用了不下上萬兩的銀子,然而對于其家勢而言。卻毫不傷及筋骨。

  “宗子,只從這道路來看,南方的官兒就遠不如北方的這些丁科官。”喝了口酒的老頑童興致大增,說話間也不知遮掩:“過了山東之后,路都是又直又平整。咱們真應該在杭州坐船,走海路到山東,然后再轉了馬車。”

  “貴人焉能冒海上風波?總算已經走過來了,只是更換車梁確實麻煩。”張宗子朝前努了努嘴。

  馬車的車梁經不住顛簸,壞了兩根。要找配件的確麻煩,耽誤了好些時日才在南京買到。每根花了將近二百兩銀子,卻不見張宗子有絲毫心痛。

  “若是走海路,也就看不到這一路的民生變遷了。”張宗子又道。

  身邊堂弟正要說話,只覺得馬車緩緩減速,竟而停了下來。不由敲了敲前面的活板。

  前邊車夫抽開活板,道:“老爺,前頭的車停了。好像是有人擋道。”

  張宗子貼著冰涼的玻璃朝外看了一眼,突然彈跳起來,就要開門下車。

  車夫也是嚇了一跳,連忙跳下車,為張宗子開門。

  張宗子一拉兄弟,道:“快下車,是魯王千歲過來了。”

  兩人急急忙忙下了車,迎著一個略顯發福的中年走去,急忙施禮:“千歲有何吩咐但叫下人傳喚一聲便是了。怎能親勞?”因為張宗子父親的緣故,張宗子與魯王關系極好。魯王在紹興避難時。也曾駕臨張氏別院游冶玩耍,并不見外。

  “你二人且隨我來吧。”魯王神色糾結,走了兩步又停下轉身道:“不可太過放肆。”

  張宗子正為之詫異。只得跟著走了幾步,抬頭就見一個高大威武的男子,身穿褐色大氅,隱約露出里面的鐵甲來,顯然是軍中地位頗高的將軍。那將軍見了魯王都不下馬,更讓張宗子感到驚詫,一時間不知該如何稱呼。

  那將軍見了張宗子,卻沒有倨傲,翻身直身拱了拱手:“閣下便是紹興張岱張宗子?”

  張岱連忙回禮道:“正是晚生。敢問將軍貴號。”

  “前面請吧。”那將軍并不自報家門,只是讓張岱隨魯王上前。

  “這是我堂弟張萼張燕客,不知是否唐突貴主?”張岱見那將軍攔住了自家堂弟,連忙問道。

  那將軍看了張萼一眼,道:“無妨,且同去。”

  四人并行,周圍很快就圍上了一圈精銳悍卒。其步伐一致,踏地有聲,竟然無交頭接耳,咳嗽出聲,實在是讓張岱大開眼界。

  等到了一旁山崗上,見有一亭,亭中有二人。一站一坐,都是身穿青色棉布道袍,像是尋常士子出來游冶。然而亭子四周乃至頂上,都布滿了暗哨,不經意間露出個人臉來,著實嚇人。

  張岱到這一步自然知道了此間主人的身份,不敢大意,上前就要跪拜。

  “蝶庵先生,不必多禮,且坐下吃肉。”朱慈烺遙遙招手,讓他上前。

  張岱雖然免了跪拜,卻不敢如此大咧咧坐在皇太子對面,一躬到底,也不敢胡亂稱呼。

  “不必客氣,你是天孫,我也是天孫,足以對坐了。”朱慈烺笑道。

  張岱聞言,嚇得寒毛盡豎,不跪也得跪了。他有四個號,陶庵是紀念母親陶氏;蝶庵是自詡情場風流,頗有些輕佻;天孫是為了紀念高祖父天復;晚年信奉佛學,固以六休為號,現在還不曾出現。

  皇帝為天子,朱慈烺豈不是正兒八經的天孫?

  “你要這般跪拜就沒趣了。”朱慈烺調弄著燒烤,取了一支肉串遞給身邊站立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看了張岱一眼,笑著放入口中,示意張岱不要拘謹。

  張岱原本就是個富貴浪蕩子,并不知道拘謹。只是人終究為世俗所傾,得見“天孫”之顏,哪里還能撐得住?就連豪興著稱的張萼,此時也如霜打過的茄子,蔫搭著腦袋。

  “我是讀過你的文章,尤其喜歡那種肆無忌憚欺男霸女的文字,這才停下等你一等。”朱慈烺笑道:“你若是這般待我,我也只好早點回去了。”

  張岱連忙起身,上前又施一禮道:“劣作有辱尊目,真是惶恐。”

  “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窯器,則報恩塔是也…這種金石之聲,我朝已經罕有了。”朱慈烺遞了肉串給他,微微一笑。

  張岱總算放下了心,接過肉串便吃。

  “你這回到天津,是要入京么?”朱慈烺渾然沒有管身邊的魯王和張萼,只跟張岱說話。

  “張某不才,此番是隨魯王殿下入京增長見聞。”張岱道。

  朱慈烺看著魯藩笑了笑:“魯藩已至于此了么?”

  魯王朱以海嚇了一跳,口中支吾,良久方才問道:“殿下何出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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