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八年八月中秋就在眼前,因為前線戰事緊鑼密鼓,每天都有新的塘報送到濟南行在,使得宮中一點過節的氣氛都沒有。
崇禎皇帝最近拿到的塘報都是報捷文書,又有一位楊武年的上校軍官走進了他的視野。他不知道為何這個楊武年還不如其下屬王家康名頭大。更不知道同樣都是第一師的軍官,為何佘安打下個阜平縣,也不見取了多少首級,便傳了大捷,而楊武年以少勝多,才只是發了份捷報。
即便如此,這樣的能將還是不可輕忽。崇禎起身走到后面的白色屏風,在王家康名字下面寫下了“楊武年”三個字,想了想,又補上了一行小字:以少勝多,驍勇之將。
這是崇禎新近養成的習慣。將有軍功的將領、干吏名字寫在屏風上,日后要用人,首先便從這上頭選。這也是從宋朝皇帝那里學來的法子,不得不說還挺有用處。
皇帝每天看到的人名恐怕是這個時代最多的,往往會出現一個毫無印象的人寫了本子彈劾一堆毫無印象的人,或是反過來。在這種信息轟炸之下,誰能記住那么多名字?何況里面還有同名、似名。
又因為“簡在帝心”這檔子事不能讓外人知道,所以這面屏風便放在皇帝寢宮,平日籠著一層紗,除了皇后、袁妃等親近之人,等閑不會讓人看到。
“春哥兒今年又不能回來過年了。”周后長嘆一聲:“他堂堂一國儲君,又是尚方又是假黃鉞,怎地還要親臨戰陣?”
崇禎帝已經對兒子的軍事能力頗為信服,替朱慈烺分說道:“太祖、成祖當年也是親自上陣的。”
周后噗嗤就笑了出來:“陛下這比喻真是…怎就能將他跟祖宗們比。”
崇禎卻笑不出來,道:“我看當今英杰中用人打仗,比春哥兒強的恐怕也是罕有。聽尤世威說,春哥兒雖建了總參謀部以為贊畫,但何時打,打哪里,卻都是他一言以決。之前我也怕他一意孤行。剛愎自用。現在看看,春哥兒的確是有眼光的。”
周后聽到崇禎贊揚自己的兒子,心中也是樂得開了花,只是微笑不語。
崇禎再次看了一眼屏風上的名字和簡注,親手籠上了紗,嘆道:“我曾以為天下無可用之士,然而此刻看看卻是英才迭出,想來終究還是我不會用人。”
“陛下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周后勸道:“臣妾雖然不知道外朝之事,但春哥兒有次跟臣妾無意間說起朝臣得失,也說過一句:實在是神廟老爺斷了人才上進之路。以至于先帝和陛下手中人才青黃不接。方使得庸才盤踞廟堂。”
“他真這么說?”崇禎緊皺的眉頭松開了許多。
周后見言之有效。笑道:“臣妾還會編造兒子的話么?只是讀國史也可知道,成化弘治以來,哪位祖宗不是留下名臣輔佐新帝?惟冇獨到了神廟老爺這里就斷了。陛下初繼大寶時,更是無人可用。”
崇禎雖然明知皇后是在安慰他。心中難免開解了些許,嘴上卻道:“先帝還是留了不少人才,只可惜啊…天命如此。”他轉而想到了開辟東江鎮的毛文龍,又是一嘆:這個敢以二百人深入遼東的英豪,真是死得可惜。現在要想再開東江鎮,形勢比之當年更好,卻要以百倍之數方能一試,可見人和人之間還是很有差距的。
帝后正說著,坤興公主與定王、永王相攜前來問定。原來不知覺中已經到了亥時人定時分。原本只是問答一番,崇禎甚至可能不見這幾個子女,但今天正好與周后說著長子的事,心中柔情一發不可收拾,便將三人喚了進來。
坤興公主是女兒。都到了出嫁的年齡,該學的早就學了,也沒甚好考校的。她知道自己的位置,問候了父母便乖乖巧巧地站在了母后身邊,看著兩個弟弟躬身侍立,接受皇父考校學問。
崇禎也是很久不曾關注過定、永二王的學業了,實際上因為朱慈烺過于醒目,而且皇太子這個身份的確匯聚了帝后的全部心血和關注,這兩位親王的師資力量上完全不能跟朱慈烺相比。
尤其是二王的主講師是方以智,被朱慈烺挖去當了教授,所以到底是誰在教兩個兒子就連崇禎帝自己都不知道。
“回稟父皇陛下:目今是東垣王在傳授兒臣等《算學》和《音律》,蔣先生在的時候由蔣先生講《左傳》,倪先生講《詩經》。”定王年紀稍大,上前應答,執禮甚恭。這才是正常孩子的正常表現,像朱慈烺小小年紀就要與皇帝、重臣坐而論道,那是妖孽。
然而崇禎不知道為什么,只這份恭謹讓他失望。從內心中,他更希望能夠看到第二個朱慈烺。正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藁城之戰后,恐怕自己不會再與兒子一同上陣了。所以若是能有個得力的親兄弟去幫忙,實在是天大的好事。
“你哥哥著的書可曾讀過?”崇禎問道。
定王微微垂頭,道:“蔣先生偶爾講過,多是與格致相關。”
“你哥哥寫的兵書戰冊,經濟民生之書都頗有可采之處,可以找來讀讀。”崇禎口吻威嚴:“我天家子弟,不需要科舉謀求出身,更該將學問落在經世致用上頭。日后你二人就國,也好幫你哥哥安定一方。”
“兒臣謹遵旨。”定王躬身應道。
永王稍小一些,也是畢恭畢敬跟著哥哥行禮。
崇禎做了訓示,這才就《左傳》和《詩經》里的問題抽了幾個,見二王都算是應答有據,知道他們平日也不是一味貪玩,心中稍霽。又叫內侍取了二王這些日子練的字來,朱筆勾圈了幾個還能入目的,便教二王退下了。
坤興正要跟著走,卻被周后拉了拉衣角,乖巧地留下說話。
兩位親王仿佛虎口脫險,如蒙大赦,哪里還顧得上姐姐?徑自退了出去。
“坤興,你近日倒是時常往外跑啊。”周后笑吟吟地看著女兒:“在玩些什么?”
“女兒哪里敢貪玩?是在做皇兄交代的功課。”坤興說到這些日子的工作,頗為興奮:“皇兄命令地方復設養濟院,又命成立慈善會,以女兒為會首,定期聯絡朝中大臣們的閨秀前往視察。”
“那豈不是有了由頭整日在外玩耍?”周后猶疑地看著這個不喜歡女紅的女兒。
有道是物以稀為貴,帝后原本就是男多于女,兩個女兒中又夭折了一個。就此一位千金公主,自然多有寵溺。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問題,也都由著女兒去。好在坤興倒不曾養成驕縱的性子,又與皇父皇母十分貼心,自然更受待見。
坤興連忙辯解道:“我等是實實在在要去做事的,不光看看就行,還要看地方官兒是否的照了章程把事做足,還要查驗賬目,看是否有私情。”
“你們一群姑娘家家,拋頭露面終歸不好。”崇禎插了一句。
“父皇,我們可不是拋頭露面,都戴著面簾、紗巾的。”坤興嘟嘴賣乖道:“而且有那么多婆子、姑姑跟著,女官接待。去的地方也都是非老即少,哪有什么好避諱的。”
周后也相信這上面肯定不會有什么傷風敗俗的事,否則女兒們要胡鬧,當冇父母的也不可能坐視不理。她倒是擔心女兒誤了長子的正事:“你皇兄怕是知道你貪玩,故意給你放放風,你可別拿著雞毛就當令箭。”
“女兒那日查出章丘縣挪用養濟院專款,報知皇兄之后,皇兄還特命都察院來向女兒致謝呢。”坤興抗辯道:“皇兄說了:如今天下人力不足,當不分男女老幼,皆盡一己之力。女兒這也是為大明社稷、皇父皇母盡忠盡孝呢。而且我們慈善會已經勸募了一千多兩銀子!”
“就你會饒舌。”周后輕輕拍打了坤興的手背。
“若不是受限于天家身份,女兒真想跟那些女官一樣,巡視整個大明!”坤興說得雙眼放光:“好生看看這天下到底是何等模樣。”
崇禎面孔一板。
坤興卻毫無察覺,仍舊樂道:“皇兄說,大明之外還有更大的天下,女兒也想去看看。皇兄也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等你皇兄當了皇帝再說。”崇禎終于忍不住給女兒潑了一盆冷水。
坤興不知道哪里觸動了龍鱗,連忙閉嘴,再次變回乖女兒形態,心中卻是暗道:當這公主還真不如當個女官有意思。
“你皇兄忙著軍國大事,你別用養濟院的事去勞累他。”崇禎緩和了口吻:“以后發現有官員不法,直接與山東按察使司衙門說,或是與都察院說,再或是找吳先生處置。這等小事原本就不該讓你皇兄親力親為。”
“女兒知錯了。”坤興連忙低下頭。
“你要是有心為你皇兄分憂,他的那部《原法》倒是可以一讀。”崇禎看著女兒,不知為何卻要比看兩個幼子順眼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