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位于主殿之后的堂屋仍舊是當年朱慈烺的布置,在明人士子們看來可謂簡單樸素到了極點,就連滿洲人也一樣看不過去。多爾袞入主之后,收羅了許多名家字畫,掛了一墻,又弄了各種金銀器皿,花樣越是繁復便越要放在顯眼處,平白將這屋子布置得俗不可耐。
“宋弘業,你在內務府這些日子,可有何感想。”多爾袞坐在軟榻上,好整以暇地與宋弘業開始聊天。
宋弘業跪在地上,垂著頭,道“主子,奴才到了內務府之后,先在京師之中收羅了一些可靠之人,將他們分散打入兩黃旗各大臣家為仆,收羅消息。這就如同春耕一般,不敢拔苗助長,只能等他們慢慢長大才能有大用。”
多爾袞倒是能夠明白這種放長線釣大魚的培植工作。新去的耳目最先都是從底層仆役做起,能有什么用處?只有到了能夠貼身服侍的時候,才能打探出機密。
“漢臣之中可有安排?”多爾袞問道。
宋弘業早有了心理準備,道:“漢官之中,位高者用的都是世仆,難以安插。位卑者能養家糊口就不容易了,養不起奴仆啊。”
多爾袞心中一陣煩亂,索性道:“入關之后不是給漢軍旗配發過包衣么?”
“喔,主子說的是漢軍旗啊。”宋弘業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連忙道:“有些安插進去了,有些卻沒有。主子,安插的眼線之中,就有孟喬芳家。這回太原失陷,也收羅了不少消息。”
多爾袞本是想問洪承疇的。但聽說孟喬芳那邊有消息,不由好奇道:“什么消息?”
“孟喬芳恐怕沒有死。”宋弘業沒有將話說滿,只是真假摻雜道:“年前孟喬芳患了一場風寒,后來一直說是身體未能康復,不能視事,就連明軍攻城甚急他也不曾出府半步,讓將士們頗為寒心。小的當時就好奇了,到底什么樣的風寒讓人病重至此?派去的人抄了方子來,卻只是普通的小病罷了,再找老成的醫家辨方。也說病不甚重。既然如此。他那病可就有些蹊蹺了。”
多爾袞聞言心中一顫。道:“這只是你的揣度,能當真么!”
“主子,”宋弘業叫道,“明軍入城時圍了總督府。那時候孟喬芳卻都沒死,怎么朱明太子都在里面住了兩日,才傳出了死訊?此乃疑點之一。疑點之二:為何明軍通報擊殺俘虜的將領姓名,卻不見孟喬芳的名字。”
“你是說,他真降了?”多爾袞心中其實已經信了八成。
“主子,前線之事隔著千八百里遠,消息冇撲朔迷離,奴才不敢下定論。”宋弘業道:“只是孟喬芳這事上,頗有些蹊蹺。就算他真死了。也未必是殉城而亡。”
多爾袞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的聯想能力比常人要豐富許多。宋弘業說到了這份上,多爾袞自己就會腦補出孟喬芳通敵,賣了太原城,悄悄回明朝享福的故事。至于傳播死訊,無非就是為了在京中的家眷能夠不受牽連。說不定正偷偷安排人手要將妻兒接出去呢。
多爾袞定了定神,直接問道:“洪承疇那邊,可有眼線?”
宋弘業道:“洪承疇那邊卻是沒有機會安插進去。”
“盡快。”多爾袞簡單道。
“嗻!”宋弘業應命,心中暗道:滿洲人已經越發不信任漢人了,恐怕我這內務府和兵部的差事也干不長。
多爾袞頭風病正巧發作,痛得眼睛都睜不開,揮了揮手讓宋弘業退下。宋弘業沒有耽擱,連忙回到家里,將情報與“妻子”整理一番,送了出去。有了內務府的差事之后,他比之前有了更大的自由,就連偷偷摸摸傳遞消息也有了多爾袞的背書,實在是最適合奸細做的工作。
“要不然,請殿下把你也列入漢奸之列?那樣多爾袞就能信你了吧。”影月道。
“餿主意。”宋弘業連忙否決,道:“我還有個法子能讓多爾袞更信任我。”
“是什么?”
“幫洪承疇說話。”宋弘業信心滿滿道。
“那多爾袞不是更不信你了?”
“你懂什么?這叫虛而實之,實而虛之。多爾袞對洪承疇起疑心不假,但遲遲不將他調回來,可見他知道南路離不開洪承疇,也擔心中了殿下的離間之計。你想,若是洪承疇沒有反心,多爾袞卻將他殺了,豈不是要背上千古笑名?”
“那洪承疇要是真撥亂反正…”
“我覺得不會。”宋弘業捻須道:“首先,洪承疇要反的話,早就可以反了,為何到現在南路一點動靜都沒有?其次,若說皇太子要策反洪承疇,卻不與我通氣,這實在沒有道理…我得把離間洪承疇與多爾袞關系的人挖出來,問題肯定是出在京師這邊。”
——這股逆流多半是出在京師那邊。
洪承疇坐在公事房里,案上攤著一卷書冊。這書是他收羅來的皇太子文集,外面書商定的名字叫《文華集》,其實卻都是《物理》、《化學》之類的格物之術。這種書看著實在有些人累人,尤其是洪承疇這樣自幼接受經學教育,缺乏數學基礎的讀者,看著看著就魂飛物外了。
洪承疇終于失去了讀書的耐心,合攏書冊,站起身在屋里踱步。他知道北京有了一股歪風逆流,說他與朱明暗通曲款。其實任何一個親身經歷過松山之戰的人都知道,洪承疇是絕對不可能回明朝的。
松山之戰在明朝的定調是:武將臨陣脫逃,失陷督師。洪承疇十分無辜地被坑害了一場。而實際上洪承疇自己的戰略戰術也有問題,最終被黃臺吉捉到了把柄,一舉將明軍擊潰。這種態勢之下,洪承疇就算沒被俘也不敢回大明呀。
所以誰都知道洪督師絕食數日,最終被黃臺吉收服,可其中半推半就的滋味卻是不足為外人道。
洪承疇自認在投降滿清之后一向低調做人,并不站隊,尤其是兩黃旗和兩白旗的爭斗,他從來都是退避三舍。
那么會是誰在背后陷害他呢?
這個問題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無論是誰做了手腳,先洗清自己的嫌疑才是根本。
洪承疇打定了主意,命人鋪紙研墨,給多爾袞寫了一封情誼深重的書信。從最初來到清朝,受到黃臺吉厚恩開始,一直到如今自己領兵在外,點點滴滴無不感念大清恩情。隨后他筆峰一轉,也不說滿人見疑之事,只說自己身體不好,過年之后日漸衰敗,恐怕耽誤王事,請求返回北京養病。
如此一來也算是推辭兵權以表清白,只要多爾袞不是疑慮甚重,如此也就夠了。反之,若是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回京之后也不過是落個閑住的結局,傷不了性命。
洪承疇寫完之后,自己細細讀了一遍,哀嘆一聲,只覺得亂世為臣真是艱辛。不過此時他仍然是鐵了心地站在滿清一邊,并不覺得有必要借此機會去與明廷接觸。雖冇然滿清局勢不甚好,再不濟也能退回關外,等若是一次盛大空前的“搶西邊”。
然而就在洪承疇將這封情真意切的啟本送往北京的翌日,他就收到了太原淪陷、孟喬芳身死的消息。這簡直如同當頭一棒,嚇得他另外分了三千兵,扼守阜平縣之西的龍泉關,以免明軍北上,攻克五臺,越過太行山直撲保定。
這個預防措施本來是一招先手棋,在多爾袞看來卻是大有深意。
此刻晉北的忻州、定襄都還在大清手中,這三千兵到底是防明軍還是防清軍?
而且,為何明朝放著打了一半的北直戰場不打,卻突然跑去收復太原了呢?明軍的這種調動,處在前線的阿巴泰、洪承疇到底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