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順治元年,七月十二日。
北京城里萬人空巷,都去看東虜大軍誓師出城。看到東虜打出白幡,上書“掃滅闖逆,歸迎明皇”八個大字,不少百姓信以為真,垂泣有聲。
在天德樓的二樓雅座,一個身穿箭袖,耳朵打洞,頭上留著金錢鼠尾發辮的滿洲真夷,與個身穿寬袖漢服,滿發大領,戴著一統帽的漢人坐在窗邊。
那漢人替滿洲真夷斟滿酒,陪笑道:“少爵爺…”
“欸乃!”愛星阿出聲打斷道:“叫我都統!”
“都統老爺!”那漢人也不挑口,正是如今兵部侍郎宋弘業。他笑問道:“老爺,石廷柱不是漢人么?王爺如此信得過他?”
愛星阿仰頭哈哈大笑,道:“你看他姓石便是漢人么?他是蘇完瓜爾佳氏,真正的滿洲人。他太爺爺哈布是故明建州左衛的指揮,爺爺叫阿爾松阿,他爹叫石翰。那時候因為要在明朝做官,就以石為姓了。”
“他是正白旗?那豈不是王爺那一旗的?”宋弘業故作不懂,好聲求問道。
“哈哈,”愛星阿大笑道,“你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漢軍正白旗,怎會跟王爺一個旗?”
“哦!”宋弘業長長應道:“那是怎么看是滿洲、蒙古、還是漢軍呢?”
“滿洲和蒙古嘛,看頭發。”愛星阿指了指自己腦袋:“漢軍一般都用鳥銃、長槍,不太會用順刀。先帝在的時候,最初叫他們烏真超哈,就是會鑄炮用炮的重兵。欸,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以前也不敢打聽,怕犯了忌諱…”宋弘業小心翼翼。挑著眼看愛星阿,一副受氣小媳婦模樣。見愛星阿一臉不以為然,方才幽幽道:“我等到底是外人。”
“照我說,”愛星阿抓起桌上的羊肉,“你啊,也別舍不得這頭發了。三兩下剃了。我抬舉你入旗。就算進不了滿洲旗,進漢軍旗也好啊。”
“就怕沒有功勛呀。”宋弘業重重搖頭,猛地抬頭道:“對了!都爺,如今可有人編寫大滿洲志么?”
“什么大滿洲志?”愛星阿聽得一愣。
“我漢人家家有族譜,地方有方志,國有國史,朝有實錄。”宋弘業一臉興奮道:“剛剛只聽都爺說起石廷柱家的事,就覺得滿洲原來也是源遠流長,為何不將各家各姓氏編錄成方志。也好供人瞻仰呀。”
愛星阿摸了摸嘴邊一圈硬須,微微點頭:“好像有些道理,也免得你們總視我們為蠻夷。”
“不過這事還是得跟王爺請示…”宋弘業道。
“你就別琢磨這事啦。”愛星阿嚼著羊肉,揮手道:“雖然你說的有道理,但這差事肯定還是得給索尼那幫老貨,免得他們沒事總在王爺跟前成天放屁。哎,我跟你說正事,若是做得好了。也是一樁大功勞!”
“還請都爺抬舉!”宋弘業連忙送耳上去,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愛星阿壓低聲音:“王爺有意設內務府。掌管皇帝家事。”
宋弘業點了點頭,暗道:這不是宦官的活么?
“里面有個慎刑司,”愛星阿頓了頓,“想找個能干的人去管。我就薦了你。”
“啊?”宋弘業低聲驚嘆,嚴肅道:“都爺,我也忠于咱大清。剃頭還好說,要是割卵子我可不干!我還沒兒子呢…”
“說什么割卵子!”愛星阿笑罵道:“看把你嚇得!內務府里當差的,都是上三旗的包衣,皇帝家人,他們是管那些沒卵貨的。”
“這樣啊…”宋弘業輕輕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光。問道:“慎刑司不是該跟刑部有關么?我可是兵部侍郎啊。”
“是這,你過來。”愛星阿拉了宋弘業一把,滿口腥膻幾乎噴到他臉上了:“王爺懷疑京中有故明的奸細!”
“啊?”宋弘業不知道愛星阿是不是在詐自己,假作驚訝:“怎會有那等人?朱明氣數已盡,如今正是我大清該當開萬世基業的時候啊!怎會有那等人!”
愛星阿嘿嘿一笑:“誰說不是呢?不過前幾日王爺內定兩路大軍,南下西征,這事明明是機密,知道的人不過是我、譚泰、索尼、鰲拜、范文程、剛林、祁充格、洪承疇這有數的幾個…”
“這也不少了…”
“聽我說!”愛星阿又拉了宋弘業一把:“結果故明那個囚禁了皇帝老子的太子,竟然趕在這刀口上發兵北上。你說,他早不動晚不動,偏偏這個時候動。若是沒有奸細,能有這么巧?”
“許是他收夠了糧,正好能發兵打了唄…”宋弘業反駁道。
愛星阿卻不理會,又道:“這些人里,王爺最信得過的就是我,所以讓我找心腹家人,進慎刑司,然后把這奸細給抓出來!”說著,愛星阿的手掌用力一攥,好像捏住了那奸細的心臟。
宋弘業連連搖頭:“這事我不好說,他們都是旗人,又都是權貴…嘖嘖,我還安心當好兵部侍郎、巡捕營提督的好。”
“欸,不妨礙!”愛星阿道:“只要進了慎刑司,該查的查,該辦的辦,兵部侍郎和提督仍舊管著,反正都是一碼子事。”
“這哪跟哪是一碼子事啊?這些人我一個小小侍郎哪里能得罪得起?”宋弘業略帶哭腔:“再說,我也不是上三旗的包衣啊。”
“你老爺我就是正兒八經的正黃旗滿洲!怎么著?來給爺當個包衣忒委屈了你?”愛星阿不悅道。
“哪能啊…”
“那就快些回去剃頭!”愛星阿哈哈笑道:“王爺挺看重你,覺得你這人做事穩妥,有章法,比那些咋咋呼呼啥也干不成的人強多了。”
宋弘業一副渾渾噩噩的模樣回到家里,打發了下人,跟娘子兩人鉆進了床里。
“編書的事他應許了么?”嬌滴滴的小娘子登時變了一個人,不帶半點寒暄。
編撰一本滿洲氏族志是宋弘業和“妻子”兩人的計劃,由此可以名正言順收羅到滿洲貴族的各種家族情報,以及蒙、漢八旗將領的信息。有了這些個人信息,就知道他們之間互相存在怎樣的恩怨情仇,能夠給施行反間計奠定基礎。
而且皇太子也說過,打仗打的是人心,只要掌握了滿洲將領的人心弱點,何愁不能對癥下藥?這差事若是能討過來,更可以明目張膽收羅、傳遞情報了。
“恐怕輪不到我。”宋弘業道:“愛星阿覺得這事有點意思,但說九酋很可能交給索尼那些人去辦。”
“這樣啊…”娘子無奈嘆了口氣:“就看能不能用到了。”
“不過他給了我另一個差事…”宋弘業深吸一口氣,將投入上三旗當包衣,進內務府慎刑司,追查“故明奸細”的事說了。聽得小娘子是目瞪口呆,良久方才回過勁來:“那就是說,日后就是你捉你自己?”
“九酋在滿洲人里是拔尖的聰明,我就怕玩不過他。”宋弘業皺眉道:“他能猜到殿下有情報,肯定不止愛星阿說的那么簡單,否則跟胡猜有什么兩樣?我看,要么是殿下那邊有奸細,要么…就是他真疑到了我頭上。”
“那情報是你從譚泰那里聽來的,怕什么。”娘子咬著嘴唇道。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宋弘業覺得自己心臟越收越緊。
娘子啪地一巴掌打在他手臂,道:“你別自己嚇唬自己。一幫野人,能有什么計量?照我看,大大方方去接了差事,見招拆招!怕什么?只要把消息傳出去,真假由殿下定奪,管你什么事?”
“不行不行,”宋弘業連連搖頭,“我突然想到個法子,一下子就能把我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