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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實在走不動,少爺,您走吧,俺在這兒歇歇,歇會就追上您了。”年邁的老人捂著肚子,緩緩蹲下。
被稱作少爺的年輕人回過頭,也是餓得雙眼冒星。他道:“成叔,再忍忍,再前頭就是肥城了,再往東就是泰安。聽說皇太子就在泰安。”說話間,他也是氣喘連連,中氣早就耗盡了,恨不得腰間的麻繩能夠把腰勒得和手臂一樣粗細。
那成叔整個人都蜷曲起來,只是喘氣,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一老一少僵在原地,突然見草叢晃動,兩人登時警覺起來。
一個碩大的腦袋分開草叢,雙眼通紅地望著這一老一少。
這是個皮膚焦黑的男人,他很快就從草叢鉆了出來,軀干和四肢格外細弱。他手里緊緊握著犁頭上的鐵片,已經生滿了黃色的銹斑。從他躬身前刺的姿態上看,這應該是他的武器。
男人看了一眼滿臉污垢的少年,再次將目光投到蹲在地上那老人身上,顫步逼近,口中喃喃道:“老兄,你不中了,俺還中,求你救俺一命。”
成叔被嚇了一跳,顫顫巍巍要站起來。剛起身一半,卻腿上一虛,整個人都摔倒在地。
那男人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撲倒在成叔身上,揮動著手里的鐵片就往成叔大腿上割去。
“別割俺!俺還中!”成叔壓榨出最后一絲力氣,大聲喊道。
“你不中了!救救俺,救救俺吧!”那人說著,嘴里已經流出了口水,拼命吞咽著。
年輕人被嚇了一跳,腦袋總算反應過來,踉蹌著沖上去,一腳踢在那男子肩頭。
那男子看著全身只剩下骨頭了,力氣卻還不小,竟然死死扒在成叔身上,滿嘴的垂涎流得到處都是。他眼看對方有人幫忙,不管不顧地張開嘴,朝成叔腿上咬去。
成叔眼看著那人就要生吃自己,心中驚懼,卻是叫喊的力氣都沒有,想蹬開那人更是妄想。
“去死!”年輕人終于鼓足了全身力氣,彎腰抱起一坨土坷垃重重那人頭上砸去。
土坷垃不知多久沒有吃過水,沒砸死那人,自己卻散成了塵土。
那人被滿頭滿臉的土灰嗆得連連咳嗽,嘴里猶自道:“俺吃過觀音土,比這好吃,比這好吃…”
“吃了觀音土,三天見閻王,你安心去吧,別禍害俺們了。”年輕人幾乎站不起來了,在地上爬著去推成叔身上的吃人怪。
那人臉上土灰,張口就朝那少爺咬去。
年輕人只覺得手臂一緊,像是被人牢牢抓住了一般,用盡全身的力氣拼命揮舞,口中叫道:“要死要死要死…疼疼疼…”他眼前發黑,仿佛看到了無數的妖魔鬼怪朝自己撲來。
終于,年輕人耗盡了全身力氣,仰天倒在地上,眼前又恢復了光明,藍天上朵朵白云,如同上好的棉絮。他沒有力氣掙扎了,放任那個妖人撕咬冇著自己的小臂。
又過了一會兒,年輕人仍沒覺得小臂上傳來痛楚。他用剛剛恢復的那丁點力氣,輕輕動了動胳膊,那人的頭一歪,冰涼的垂涎落在年輕人的皮膚上。
他死了。
年輕人松了口氣,從喉嚨里發出咕咕笑聲。他努力扭過頭,望向成叔,看到成叔的胸膛還在起伏。
兩人之間只有一掌距離,卻仿佛天際。
“…拍醒,看看還能說話不。”
劇烈的晃動和遙遠的聲音驚醒了躺在地上的年輕人。
一記耳光從天而降,差點將他又打暈過去。
年輕人從喉嚨里發出一陣自己都不能理解的奇怪音節,只覺得胸腔和腹腔如同火燒一樣痛苦。
“給他水。”一個女人說到。
一條細細的水柱落在年輕人的嘴唇上。
年輕人有了些許力氣,張開嘴,生怕漏掉一滴。
“喂,那隊人馬走了多久?”那個女人問道。
年輕人勉力睜開眼睛,在陽光下看到那一個身穿紅衣,騎在花馬上的女子。太陽射在她背后,就像是給她套上了一件金光閃閃的盔甲。
“俺餓…”年輕人虛弱道:“求你,給口吃的吧。”
那女人胯下的花馬不耐煩地打了個響鼻。
“給他口粥。”女人終于開口道。
年輕人掙扎著半坐起來,看到了從小照顧自己的成叔。
成叔裸露在外的皮膚出現了[]的綠斑,臉上是濃濃的鐵青色,扭曲猙獰,再不是往曰熟悉的容顏。
他別過頭去,接過一個男人遞來的土陶片,里面盛著淺淺的爛糊,散發出一股酸酸的味道。
年輕人不知道從哪里來了力氣,一把奪過陶片便往嘴里送,咕嘟咕嘟吞入腹中,只覺得一股涼意從喉間落入胃囊,身上的虛火盡數撲滅。他又伸出舌頭,在那土陶片上舔了又舔,直舔得干干凈凈方才意猶未盡地放下陶片,仰頭問道:“還有么?”
“那隊人馬走了多久?”那女子沒有答他,只是反問一句。
年輕人搖晃著站了起來,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放眼再看,恍如隔世。原本空曠無人的野地里,四處散落了各種姿態的尸體。
——在我昏死過去的時候,這里好像發生了不少事啊。
年輕人微微搖頭:“俺不知道…不知道昏了多久…”
那女人倒不是很失望。她并不介意這里發生過什么事,死過多少人。她只是無意間瞥到一個將死未死的可憐人,從心底里想救他一命而已。然而在這個人吃人的世上,你只要有一丁點善心,就會被無數餓鬼撲上來嚼得連骨頭渣都不剩。只有把自己打得如同鐵鑄一般,才能活下去。
才能帶著能活下去的人,活下去。
“咱們走!”那女子別過馬頭,對著身后一群衣衫襤褸的隨從喝道。
年輕人站在原地,定定看著這隊十來匹馬,百來號流民的隊伍,又見旗幟上白底黑字寫著“紅”,連忙追了上去:“大王,您就是紅娘子?留下俺吧!俺識字!俺只要一口飯吃,曰后百倍還您!”
紅娘子沒有勒馬,頭也不回,只是大聲道:“跟得上就能活。”
年輕人深吸一口氣,將腰間的麻繩勒得更緊了些,努力分開灌鉛了似的雙腿,追著隊伍,生怕被留在這個只有尸體和活尸的荒野之中。
黃德素穿戴著新發的七品官服,頭頂烏紗,腳踏官靴,坐在上座,輕拍著桌案。
皇太子下令改德州衛為散州,隸屬于濟南府,黃德素也因“戴罪立功令”成為了這個隨時可能被拋棄的散州知州。
在黃德素對面坐著的,是他的同年方大猷。雖然兩人只在瓊林宴上有過一次短暫的交流,但是同年就是官場上的兄弟,這層關系瞬間就將兩人緊緊相連,完全無所謂黃德素是大明的知州,而這位方大猷卻是滿清的招降使。
這位方大猷尤善書法,一紙拜帖寫得龍飛鳳舞,更是自信增色不少。
見黃德素猶豫,方大猷好聲勸道:“從安兄,當此時候,只有決斷,焉能猶豫不決?”
“允升公,”黃德素恭敬稱呼方大猷的別號,道,“這東兵真是來幫大明滅賊的?”
“那是自然!”方大猷說得斬釘截鐵,道:“九王已經布告天下,東兵此來只是為了皇明剿滅闖逆,不動民間分毫。山東歸順東廷,冇也只是一時之計,曰后圣天子還朝,仍舊是我大明的地方。”
“如此說來,其實也就沒有降不降的事了。”黃德素緩緩道:“既然東廷有如此忠義之心,我德州上下,自然遵從號令,為剿滅逆闖竭心盡力。”
方大猷出發之前就知道,清酋所謂的“掃平逆闖,歸迎帝室”原本就是騙騙小兒的,壓根經不起推敲。
不過嘛…
“從安兄,”方大猷臉色一變,“怕就怕到時候東兵一來,分不清忠臣逆賊,玉石俱滅,豈不冤哉?”
在絕對的力量之下,哪怕是更低劣的借口,也由不得你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