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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德素領著王翊進了縣城,輕車熟路地來到一座小宅院門口。這里曾是黃家管家的住所,也有主、廂,廳、堂。若只有一家三口住著也是不錯,不過現在卻擠了五戶人家,黃家只占了其中一大一小兩間北屋。
“老爺回來啦。”黃李氏出來見了黃德素,福了福聲,低聲道:“今次回來倒早,我去給老爺做飯。”
黃德素點了點頭,見妻子的目光在少年身上掠過,道:“王翊,這是你師母。”
“學生王翊,拜見師母。”王翊跨出一步,一躬到底。
“我學里的學生,明日參加乙考,今日就住家里。”黃德素道。
“是。”黃李氏點了點頭,轉身回屋取米,要準備做晚飯了。她掀開米缸的蓋子,一眼就看到了黑色的缸底。主婦用力拉動米缸,一邊將缸里的米粒聚攏,總算是舀出了一勺。
黃德素讓王翊等在門口,自己進了屋,見妻子費力地從缸里取米,心中一酸。他上前扶住米缸,輕輕放下,嘆了口氣,道:“我去問張文泉借點米吧。”
“別…”黃李氏拉住丈夫,輕聲道:“上次借了一碗,到現在還沒還上呢。”
“我上次不是給了你月錢么?怎地不買?”黃德素壓低聲音,卻有些責備的意思。
“我看米價還要跌,就先忍兩天吧。”黃李氏道:“就這兩日,已經能多買一斤米了。”
黃德素拍了拍妻子的手臂,道:“我還帶了些粗糧回來,一起摻進去就夠了。”
“你那點糧自己都不夠吃,怎么還能帶回來?”黃李氏疑道。
“山里能吃的野菜多,勒一勒也就出來了。”黃德素輕笑一聲:“大姐呢?怎么不見她?”
黃李氏聽聞丈夫在村學里吃野菜度日,硬要省下口糧帶回來,心中酸楚,眼淚已經忍不住流出來了。又聽丈夫問起女兒,黃李氏一抹淚珠,強抑哭腔,道:“她前幾日跟女伴們去了萊州考女官,恐怕明后日方能回來。”
黃德素垂下頭,兩滴眼淚落在地上,道:“是為夫害了你們母女啊。”
“老爺何必這么說,”黃李氏忍不住哭道,“妻賢夫禍少,如今落得這境況,也是妾身之罪。”
夫妻倆抱頭哭了一陣,方才收斂容顏。黃德素先出去,帶了王翊去縣學里登記。黃李氏等他們走了,方才頂著一雙紅眼出來。見了丈夫帶回來的粗糧,一并拿去共用的廚房燒煮。
廚房里已經有人在用灶臺了,見了黃李氏,低聲道:“原來是黃家奶奶,我這就好了。”
黃李氏適應了廚房里的昏暗光線,方才看清楚是張文泉的妻子,上前打了個招呼。再看這位張奶奶,一樣是語帶哭腔,眼腫如桃,肯定是剛剛哭過。黃李氏自己心中也是一片悲涼,冇若是跟她說起來,難免又要哭成一團,便各自做事,沉默不語。
這里便是犯官院,但凡有罪的官員都被安置在一起。如黃德素、張文泉這等罪輕的,還可以有個體面的營生,當個教書先生或是在縣里抄抄記記。那些罪重的,直接發配了苦役,更是悲慘。
“娘!娘!我考取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旋風一般沖進了廚房,見有外人,略一收斂,行了一禮,卻仍然忍不住喜氣道:“娘!我考取了!從九品的東宮女官,文選司從事,娘!以后我就有俸祿了!每月五錢銀子!”
黃李氏終于忍不住哭道:“不想我家竟然也有賣女求生之日…都說侯門一入深似海,姐兒在宮中小心度日,再不可像在家中一樣。”張氏也在一旁陪著哭泣,安慰道:“過得十來年,聽說也是可以放出來的,到時候仍舊可以家里團聚。”
少女卻毫不在意,反倒捧著母親的手臂大笑起來。
“娘,張家奶奶,你們聽了謠傳,以為女官就是要入宮服侍人的么?”黃小姐笑得前仰后合:“東宮女官就如爹爹當官時一樣,每日上班點卯,逢戊日休沐一天。若是萊州府有住處的,可以住在家中。若是沒住處的,東宮有女官宿舍,包食宿。不禁婚嫁,只要有甲等文憑就可應試,說是四十歲以下都不拘錄用!”
黃李氏一時呆了,張氏也愕然無語。
“從萊州府回來的時候,還是坐的官驛的馬車。”黃小姐笑道:“官道也修過了,兩百里路才走了一天半就到了。”
“從九品…”黃李氏喃喃道:“不禁婚嫁?”
“也不用入宮,只在府衙上班。”黃小姐興奮道:“文選司就是考下面村學、里學的教師教員,不讓他們懈怠。不過聽考我的姑姑說:這職司少不得要四處跑。不過我也不怕,這路上好走得很!”
“你說…只要有甲等文憑,連四十歲都可以錄用?”張氏聽了頗為動心,連忙問道。
黃小姐言之鑿鑿道:“東宮外貼了有考選文告,只說了兩條:報考之人必須有甲等文憑;必須四十歲以下身體康健者。”她停了停,又道:“對了,還有一條雖然沒人說起,我卻覺得恐怕也有妨礙。”
“是何事?”張氏的心又懸了起來。
“纏足。”黃小姐踢了踢腳,朝母親笑道:“與我同場有一位朱小姐,是德藩的鄉君呢。人俊字美文采好,可偏就沒有‘立取”只得了個‘待傳,。我雖是犯官之后,卻是立取,當場就補了文選司從事。當時我也奇怪,后來拜見那姑姑,那姑姑道:‘還是要謝你爹娘沒給你纏足,。我這才明白過來,若是裹了足,只能坐在公事房里,想來調用起來也不方便。”
“阿彌陀佛,因禍得福,因禍得福啊!”黃李氏徹底松了口氣,拉著女兒的手道:“我還怨你爹放縱你,害你十七八了都嫁不出去。不成想,竟然以此得了官身!”
張氏垂頭看了看自己的足,無奈道:“我這是揚州纏法,做姑娘時也能走能跑,該不妨礙吧。”
有明一代,小腳風氣較之兩宋卻是盛行許多,但官宦之家的姑娘也不過只有三分之一會纏足。若是要給家里干活的女子,更是不可能纏足。
纏足也有不同的纏法,后世常說的“三寸金蓮”在明代并不普遍,局限在山陜一帶,而且也是記家女子多用。江南流行揚州纏法,并不用將整個腳骨拗斷,只是夾束足弓足刃,看起來纖長秀氣,不會影響走路跑動。青樓、曲中女郎,在纏了足之后還能歌舞如常,正是這個緣故。
崇禎帝的袁妃便是天足,張周二位皇后也都是揚州纏法。
“只要不妨礙走動,想來就沒什么忌諱了。”黃小姐突然掩嘴一笑:“若是爹爹在學里見了我去考核,不知是否會打躬說:‘學生見過上差!,”
黃李氏也忍俊不禁,輕輕打了女兒的手:“不許胡說。真是雙喜臨門,你爹今日也回來了,還帶了個門生,說是明日送考乙等文憑。”
“呀,這么快就有了一個?”黃小姐喜出望外,“我家真是要時來運轉了。”
張氏聽了,又觸動了心上的那根愁思,硬扮出笑容,等在一旁等飯好了,盛出來就要洗鍋冇。黃小姐上前搶了洗,又說了些寬慰的話,送張氏出去。
黃李氏等張氏走遠了,方才道:“等你發了俸祿,先取兩錢來,家里總得擺個席面,鄰里都是要沾沾喜慶的。”
“娘,等發了俸祿,銀子全都交給您管。”黃小姐道:“我那邊包吃住,穿官服,用不上銀子。”
“總要自己存些的。”黃李氏嘆了口氣:“你先蒸上飯,我去給你爹買些酒肉來。今rì看他那門生倒是不錯,眉宇間有些英氣呢,可惜就是小了點。”
黃小姐只當聽不懂,埋頭干活也不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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