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站在最前線的士兵而言,接敵前后是最為難熬的時刻。一旦短兵相接,生死便是瞬間分明的事。在經過閔展煉的操練之后,東宮侍衛營的兵卒每個人都惜力如金,非到能夠一擊斃敵的時候方才肯吐出勁力,絕不浪費一絲體能。
這種人在闖營之中也有不少,但他們并非受過高人指點,只是單純因為經歷過許多陣仗,自然而然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不管怎么賣命,總得留下一些體力逃跑才行。但凡能活過三五次大戰的士兵,心理素質就已非尋常人可比擬了。
東宮侍衛營缺少經驗,勝在技巧訓練的豐富,以及單兵體能強悍、戰斗意志旺盛。在面臨闖營精銳的時候,氣勢上不落下風,就不會被賊兵一鼓而破。事實上許多官兵并非不能打殺,只是因為破了膽氣,一觸即潰,被人追殺,自然傷亡慘重。只要始終面對敵人,要想被沒有科學訓練過的人殺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陳德還從未見過兩支精銳對拼而帶來的漫長廝殺情形。在他的印象中,軍陣一旦交接,勝負便是瞬息的事。
“看來這些百總、隊長都明白了什么叫做‘黏住’。”朱慈烺舉著千里鏡,聲音里帶著跳動的韻律。
陳德也能看出東宮侍衛們是存著力氣,不解問道:“殿下,一舉擊潰不好么?”
“若是只求擊潰,何必這么麻煩。”朱慈烺道:“我是要將這股賊兵徹底殲滅!你看,在這里人多展不開陣型,所以賊兵前面的不死,后面的人只能看著。想上上不了,想撤撤不走,最終只有被我軍拖死。”
陳德這才想起賊兵是占了人多的優勢,恍然暗道:原來殿下在出兵前已經將天時、地利與士氣種種都考慮進去了。若非身為皇子,還真是一名將種。要是多戰幾場,恐怕比我爹打仗還厲害些!
他擺正立場,求教道:“殿下,若是敵兵硬撤呢?”
“一潰千里。”朱慈烺簡單答道,抬眼看了看天色:“快黑了。”
日出日落是天色變化最快的時候,不經意間便換了世界。隨著戰鼓聲聲,號角嗚鳴,最后一抹天光徹底抹去。昏暗之中,隱約只能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賊兵顯然不適應這種環境下作戰,原本已經散亂的陣型隱隱出現了崩塌的跡象,越來越多的賊兵倒在地上,不知是受了傷還是裝死不愿摸黑打下去。
東宮侍衛營的戰斗力受到的影響卻是有限,只要站在自己的戰斗位置,前后左右便都是熟人。根本不用看,只需要聽著熟悉的喘息聲和虎呼之聲,便有種安心踏實的感覺。對于陣型之外的人影,更是不用看得真切,只管兵器招呼上去便可。
“擂鼓!全軍壓上去!進旗!”朱慈烺高聲下令。
鼓聲大作,中軍親衛也隨著大纛前進,陳德下意識伸手去抓朱慈烺坐騎的轡頭,卻抓了個空,險些抓到朱慈烺的身子,嚇得將手縮了回去。朱慈烺回頭看了他一眼,抽出佩刀,高呼道:“全軍,殺敵!”
“保持陣型!殺啊!”劉老四騎在馬上,沒有穿他的三重甲,沒有拿他的藤牌,反倒端著一桿旗槍,這讓他十分不適應。
直到他聽見空氣中傳來悶雷般的鼓號,登時明白這是城中守軍出戰,已經與闖賊接刃了。作為前鋒營部的前鋒,劉老四沒有任何遲疑,只是害怕被左營那些“輜重兵”搶了首功。
——他祖母的,也不知道那邊是誰敢搶老子的首戰!讓老子見到了,非唾他一臉!
劉老四雙雙腿一夾馬腹,傷處又傳來了一陣陣痛。他呲牙咧嘴,大聲喊道:“別輸給那些輜重兵!咱們殺啊!”
身后傳來了佘安下令擂響的戰鼓,更增添了劉老四的戰意,很想讓馬跑得快點,恨不得跑到最前頭去。可惜他才學會騎馬沒多久,能讓馬這么小步快走已經不容易了,頗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煎熬。
“將軍!后面的官兵也殺來了!”傳令兵沖進劉宗敏的大帳,匆匆忙忙報道。“咱們…”他一抬頭,嚇得將后面的話統統咽回了肚子。
此刻的劉宗敏,胡須一根根豎起,雙眼血紅,就像是饑渴難耐要吞噬活人的兇獸。
“他娘的怎么會頂不住!”劉宗敏喝道:“取我披掛來!老子親自去督戰!”
——這些可不是以前碰到的官兵。
傳令兵心中沮喪。他是見到了前線的狀況,對面那些官兵衣甲鮮明,刀槍鋒銳,與之前見過的明軍完全不同。作為曾經也是明軍中的一份子的賊兵,傳令兵很清楚這樣的明軍已經超過了大小曹的部隊,甚至比盧閻王的天雄軍更可怕。
——最好能夠領個差事,離開此地。
他心中想著。
“你速速潛回襄城,向元帥報我軍失利。”劉宗敏恢復了冷靜,一邊披掛,一邊道:“請他對這邊的明軍做好防范。皇太子云云,恐怕只是虛言。”
傳令兵心中一喜,當下應道:“屬下就算萬死也要把將軍的話帶到元帥面前!”
劉宗敏吸了口氣,拿上了自己的大刀,聽到帳外坐騎嘶鳴,正是與自己出生入死的老伙計。他大步流星出了軍帳,一拉轡頭,翻身上馬,高舉手中長刀:“兒郎們!斬得一個腦袋就是五兩銀子!隨我取銀子去啊!”
中權親衛們發出一陣呼喝之聲,各個摩拳擦掌。他們在后面看不到前面的情形,只以為這些跟輔兵、民夫戰成一團的官兵并沒有什么可怕之處。哪怕他們能勝得了一時,也不過是比戰兵略強一線,跟自己這些鐵甲精銳仍舊沒法比擬。這種先勝后敗的戰局在官兵身上演繹得實在太多了,根本無需擔心。
然而當他們隨著劉宗敏沖出轅門,在黑暗中謹慎地勒著韁繩,終于意識到自己錯得離譜。這些官兵進退有據,甚至看不到有落單的散兵。他們以長槍為長兵,以腰刀為短兵,相互配合,有進必跟,退步必撤,完全看不到破綻。
反倒是自己這邊的騎兵,在長槍兵的齊攻中落入下風,不等馬刀砍到步卒頭上,尖銳的槍頭已經對準了周身要害刺了過去。
——這真是官兵么!
幾乎所有人心中都泛起如此疑問,只有最后一絲僥幸吊著他們的信念,不至于當場潰散。
牛金星在看到官兵兩面夾擊,心中膽怯,明白大勢已去。當下裹了隨身要物,點起親隨,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走。”
“不與將軍說一聲么?”有個長隨不長眼問道。
牛金星眼睛一瞇:“對,得跟劉將軍說一聲,免得他擔心我們。你快去找將軍通報,我們在轅門口等你。”
那長隨應了一聲便往外走。
牛金星親自抱了包裹,里面有他在倡義營中的金印,一向都是隨身帶著的。他帶著其他隨從,在帳外找了幾匹馬,徑直朝喊殺聲小的方向跑去,絲毫不做停留地混出了大營,旋即辨明方向,往劉店跑去。
“那邊都已經快打完了,咱們還窩在這里!”彪壯的漢子摸著凍僵的臉,壓低了聲音對身邊一個瘦弱的男子抱怨道。
那瘦弱男子從懷里抽出一柄扇子,想了想還是沒有展開,只是敲打著手心:“我料他就要從這兒走!除非他能贏。”
“萬一真贏了呢!”漢子抬杠道。
“那就是大明氣數已盡,咱們還是回去呼嘯山林,過劫富濟貧的好日子去。”瘦弱男子道。
“軍師,”一個渾身炭黑男子湊了過來,“你之前可是說:你夜觀天象,劉賊潰兵必然從這里走啊!怎么現在放軟了?”
那被稱作軍師的瘦弱男子揮起扇子敲了過去:“你不說話會當你啞巴賣嘍?”
“大當家!那邊有人來了!都有馬,十來個呢!”前面傳來一聲壓住了雀躍的聲音。
“咳咳咳,咱夜觀天象…”
“放屁!”大當家從地上爬了起來:“咱在這兒趴了兩天了,總算等到咧!弟兄們,操家伙,娘的,給太子送份見面禮!”
“慢著!”那軍師跳了起來:“蕭東樓,你可想好嘍。你要摟了這窩兔子,劉宗敏那條大魚恐怕就逃了!”
大當家的原本就是一只獨眼,遠遠看到那些跑來的人馬,在這月色不明的暗夜之中看不真切,沉吟道:“萬一劉宗敏死戰不退呢?咱們要不先把這一窩兔子摟了?”
“你這什么耐性!都他娘等了兩天了,還差一晚上?”軍師恨鐵不成鋼地罵道。
“弟兄們都憋壞了。”黑皮嘟囔道。
“憋壞了就去拉屎拉尿!”軍師罵道:“少壞了咱的好事!”
“等等,”獨眼龍大當家重又趴在了地上:“那邊還在打,看來劉宗敏沒死心,應該不會那么快就跑。咱們完全可以先攔住這一窩,然后再回來埋伏著。”
“你當人都是傻子!還是當那些人能束手就擒?”軍師不以為然道:“打沒打過架的地方,人家看不出來?”
“不著急打。”獨眼龍摸了摸臉上的那道駭人傷疤,一巴掌拍在黑皮身上:“你帶兩個人下去攔住那些人,就說是附近的村民,想投靠闖營,還說官兵有一隊人馬先占了劉店,把他們引到山上來。”
軍師眼珠子一轉,輕咳一聲:“只看那些人逃得這么快,必然不傻。若是這么蠢的計策都能成,咱以后跟你姓。”
“咱雖然不是名門望族,但也是世代清白的好人家。想跟我姓?讓你占這個便宜不值當!”獨眼龍一口回絕。
軍師氣得吹了吹胡子,聽到黑皮在一邊憨笑,一腳踢了上去。可惜他穿著長衫,起腳帶動下擺,風聲太大,讓那黑皮一個閃身就逃了。
這些人原本就是山中悍匪,打家劫舍,攔道勒索的事做得熟門熟路。那黑皮帶了兩個兄弟,都只拿了棒槌,一路滑下山去,候在路邊。
不一時,一隊人馬果然從道上奔馳而來。為首那人偶爾還要回頭張望,好像是怕后面有人追來。
正是牛金星一伙!
“等等!停下!”黑皮從道邊一躍而出,揮動棒槌叫道。
牛金星見只有兩三個人,手中也不是兵器,虛驚一場,卻不肯停下,當即高喊一聲“駕”,帶著隨從疾馳而過。
黑皮到底劫道經驗豐富,當即用當地話喊道:“前面有官兵!”
噓溜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