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在東宮外邸收到皇帝召見的口諭,收拾好了東西,讓姚桃帶上可能需要進呈御覽的各種報表,打起儀仗往紫禁城中去了。
崇禎喜歡在平臺召見文武大臣商討國事。
這本不算是什么制度,只是萬歷皇帝不喜歡上朝,于是在建極殿后面的云臺門召見大臣。崇禎繼位之后,繼承了這一傳統,云臺卻不知如何演變成了平臺,錄于正書。
實際上朱慈烺倒是挺喜歡御門聽政這種形式,雖然冬天有點冷,但不用一群人憋屈在建筑物里,空氣流通舒暢,讓人頭腦也清醒了許多。
在前往平臺的路上,朱慈烺遇到了另一位與會文官,兵部侍郎張鳳翔。他對外臣并不了解,尤其像兵部的尚書、侍郎,往往因為一場敗仗就得罷官入獄,運氣好點的能留一條命,運氣不好的直接斬首,承擔戰敗責任。
從崇禎元年至今,不到十七年的時間里,兵部尚書就已經換了十三人注1。其中做得最長久的是崇禎五年到九年的兵部尚書張鳳翼,做了長達五年的本兵。
這種高消耗高流動的崗位,朱慈烺也實在沒興趣去跟他們交往。
張鳳翔原本是想回避太子儀仗,但想到京中盛傳這位太子年少而有賢明之姿,老成持重,能堪大事,不由心生一份僥幸,上前自報名號職官,行禮如儀,拜見東宮。
這種超越禮法的行為自然讓朱慈烺有些疑惑,總不能當做毫不知情就一走了之,當下問道:“中樞可有什么事么?”明承宋制。雖然沒有樞密院統轄軍事,但仍將兵部代稱為中樞。朱慈烺不稱呼姓字名號和官職,只是籠統地問“中樞”,意思便是非部事就別耽誤時間了。
所以說禮法就如同一部江湖黑話詞典,換個平頭老百姓誰能知道本兵、中樞、樞臣、尚書…各種稱呼之中暗含的雅意?
張鳳翔卻是一聽就懂,此時卻是退不得了。只能硬著頭皮上前道:“殿下,今日想必是要議論秦督出關之事。”
朱慈烺沒想到這位侍郎倒不是上來拍馬屁的,頗有些意外,臉色卻好了許多:“張侍郎可有高見?”
“豈敢!”張鳳翔微微一縮,又道:“殿下恐怕還不知道,朝廷派了四五位天使,前往陜西督促秦督出關。”
朱慈烺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是知道的。這事就算不上邸報,也會在塘報上出現。如今他手下養了那么多人幫他收集消息。還有個自命不凡的狂生徐惇幫他整合這些零散情報,怎么可能不知道朝廷這么大的動作。
“殿下,秦督不可出關啊!”張鳳翔壓抑著聲帶,微微發顫。他不知道自己的解釋能否讓這位太子理解,搜腸刮肚地舉措用詞,誠懇道:“殿下,秦兵乃是僅存的天下精兵良將,皇上只有此一付家當。焉能輕動?”
朱慈烺點了點頭:“秦督坐鎮西安,治轄陜西。只要練兵務屯,假以時日必能與闖賊一戰。即便只是固守,闖賊一旦東向,則后路不穩,猶然可以牽制闖賊大軍,不讓南北兩京受兵。”
當時李自成在湖南。一心想占據湖廣糧倉之地。張獻忠跑得快一步,搶先占據了武昌,將湖廣納入了自己囊中。由此上,李自成看似得了河南,占據了中原大地。但也將自己放在了四戰之地。
左良玉屯兵漢上,孫傳庭坐鎮西安,山東等地的勤王兵也將向河南匯聚。看似李自成南下可以打南京,北上可以打北京,實際上卻是哪里都去不得。一旦大軍行動,就有老營被端,糧路被斷的危險。
而這局棋中,最重要的就是陜西!
陜西民風彪悍,歷來是大明抵御蒙古韃靼人的前沿陣地,堡壘關卡密集,易守難攻。只要孫傳庭在陜西站住了腳,東出潼關則可攻河南,西退漢中則可入巴蜀。是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善地。
如此重要的棋子,目今卻面臨著朝廷的重壓,被迫在兵糧不固的情況下出關作戰。若是勝了,固然可以剿滅闖賊李自成。若是敗了,大明則連最后一點翻盤的機會都沒有了。
“這事…”朱慈烺搖頭道:“恐怕已經遲了。”
“遲了?”張鳳翔疑惑道:“朝廷若是肯緩命,追回天使,不過是快馬兩日…”
“八月初一,秦督已經誓師出關了。”朱慈烺反問道:“侍郎在中樞,竟不知道么?”
張鳳翔臉上頓時脹紅,懦懦道:“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朱慈烺勉強笑了笑:“可以讓他們頓兵洛陽,不要激進,等朝廷派出援兵,畢大功于一役。”
“朝廷哪里還有兵可派?”張鳳翔滿臉苦惱,突然綻放開來,望著太子道:“殿下的意思是…只是說有援兵?”
“不,是真的有援兵。”朱慈烺被他逗樂了,笑道:“我的意思是,可以御駕親征。”
張鳳翔默然。
大明的御駕親征自從成、宣之后就成了笑話。
英宗皇帝御駕親征,而有土木堡之變。瓦剌人圍住了北京城,要求簽訂城下之盟。虧得是明朝的大臣,寧可另立一個新皇帝,也不肯簽訂喪權辱國的盟約,這才讓瓦剌人無功而返。
再后來武宗皇帝親征寧王叛亂,結果連叛軍都沒見到,贛南巡撫王守仁已經綁縛著寧王朱宸濠來獻俘了。
從武宗之后,大明的皇帝已經六世不曾見識戰陣了。
而且當時的京營,好歹還是天下精兵所聚集,保護皇帝的安危是沒有問題的。如今的京營,要想湊幾千青壯出來都成問題。誰還敢讓皇帝親征?就算皇帝自己提出來要親征,大臣們也得立刻表明忠心,懇請天子以國家為重,由臣子代行。
朱慈烺此刻點出破局之法,顯然是在暗示張鳳翔。東宮有心出征。
劉若愚跟在朱慈烺身邊,聞言面無余色。他早就知道太子之心不在一城一宮,而是整個天下。若是真的放出了太子,以東宮侍衛營的根底,用不了一年半載,太子手下就能有一支數萬人。乃至十數萬人的強兵。
張鳳翔終究沒有敢接話,默默行禮退到一邊。以他的身份,在親征問題上發言實在是太孟浪了。雖然六部臺垣之中也建議天子親征的議論,但并非主流,都是一些年輕激進的新官人,掀不起什么大浪,自己站過去也不能影響局勢,徒然辛苦一場。
若是太子殿下提出來,這個問題恐怕就不一樣了。
朱慈烺見張鳳翔不說話。只是嘿然一笑,并不介意,猶自打起儀仗往平臺去了。
襄陽大元帥府。
李自成留著粗黑硬直的長須,身穿一襲藍色土布衣服。若不是坐在高位,就與尋常士卒并無二致。世人傳說他自稱新順王,實際上只是訛傳,乃至連朱慈烺那般后世來的人都騙過了。其實他如今并未稱王,只是自封了“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
在李自成面前圍坐著三個中年文士。乃是李自成麾下的三大謀主。坐在左手邊的是跟隨李自成三年之久的牛金星。
牛金星這個名字看似粗魯不文,卻是闖營中少有的讀書人。他是天啟七年中舉。崇禎十三年投入李自成帳下,勸李自成“少刑殺,賑饑民,收人心”,頗有當年朱升見太祖朱元璋的風范,很是得李自成信任。
坐在李自成右手邊的中年謀士名叫宋獻策。原本是個江湖卜士,因為算卦算得準,深得李自成信任,每次大戰之前都要找他卜筮。此人也是頗有才智之士,常借天意說服李自成采納自己的進言。
相比之下。坐在李自成對面的那位謀士卻是新嫩面孔。此人留得三絡長須,面如冠玉,身上儒衫干凈整潔,漿洗得恰到好處。他是荊襄本地士人,姓顧名君恩。雖然跟隨李自成時日尚短,卻是被李自成視作諸葛孔明一般的人物。
今日李自成召集三大謀主共商要是,自然是得到了一個確鑿的消息:秦督孫傳庭誓師東向了!
“得虧額聽了顧先生的話,已經陸續將大軍調往河南,抵御秦兵,否則這回還真是要被孫傳庭那老賊打個措手不及。”李自成望向顧君恩,感嘆道。
顧君恩謙遜道:“是元帥得天庇佑。學生也不曾料到孫傳庭竟然按捺不住,匆匆出兵。”
李自成自占領襄陽之后,本來志心湖廣,卻被張獻忠搶先占領了武昌。他只得先剪除了羅汝才和革、左五營,統合了自身政令軍令,這才考慮該如何發展。
當時牛金星建言直上北京,奪取大統,登極稱帝。宋獻策卻認為先打南京,取江南稅田,修養壯大之后再行北上。顧君恩認為北上過于激進,南下過于保守,為今根本在于陜西。只有先取關中三秦之地,才能消除北上南下的后顧之憂。
“當日顧先生說朝廷肯定要催孫老賊出潼關,額還有些不信,如今算是服咧!”李自成撫須大笑道:“既然他出來了,咱們就狠狠打他一頓,把他徹底打服咧,以后見了額就繞道走!”
牛金星和宋獻策成了配角,不愿意開口說話。
顧君恩微微笑道:“元帥容秉,學生有一策,可以斷了孫傳庭那老賊的活路。”
“噢!先生快說!”李自成一臉期盼。
顧君恩輕輕抖了抖袖子,目光在牛金星和宋獻策二人臉上掃過,卻仍舊是抿口不語。(。。)
ps:注1:《明史》中說十四人,但是小湯拿著七卿年表數了三四遍,只數出十三人。其中有些還是只加了尚書銜,并非真本兵。也不知道是張廷玉還是小湯的數學老師死得早…另外,求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