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百姓不敢開市,百官不敢上朝,皆是鼠疫之害,請陛下派能臣鎮疫。”陳演身為首輔,說出這段話時也不禁脖頸出汗。
自從通政司主事陳嘉寶被殺之后,太子第一時間上了請罪疏,將侍衛擅殺朝廷大臣的罪名全扯到自己身上,光明正大地說這是自己的法令:侍衛若是放走任何一個疑似病原體,則要斬首抵罪,故而沒人敢違背這命令。
不過太子也“誠懇”地表示:自己會約束屬下侍衛,暫時不讓他們外出,防疫之事既有條陳,不妨責令錦衣衛、順天府、五城兵馬司的人照例執行。想來這些人是不會擅殺命官的,以安大臣之心。
事實證明太子說得不錯,這些人是不敢得罪官員和豪商的。而結果就是鼠疫在一夜之間再次蔓延起來,頗有些失控的勢頭,竟然有許多不入外城的豪門大戶都患上了鼠疫。這些人經歷了太子的血腥防疫政策,一旦發現家里有人得病,自然不敢聲張,連夜就往外宅、朋友、鄉下老家…等地方去了。
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眼睛一直盯著他們,每當他們到了一處自以為安全的地方,鼠疫這頭猛獸就會隨之而來,非要拼個你死我活不可,而最終勝利的都不是人類。
平臺之上,崇禎帝面對閣輔,眉頭緊蹙。這些內閣輔臣們只會請求派人去防疫,接過太子的工作,但自己卻又提不出人選來。每每提出一個,那官員卻驚恐膽怯不肯接手,甚至還有掛印而去的。
朱慈烺坐在皇帝左側,胸有成竹地看著下面的宰輔。在皇帝右邊的是定王、永王兩個小皇子,被帶來長見識,卻都是一臉懵懂的模樣。
陳演很希望有人能提出讓太子繼續出去防疫,而且他知道太子也不是真心回宮,否則東宮外邸的人早就該散了。然而之前他支持了項煜的奏疏,卻不知道皇帝早半天時間看了太子的請罪疏,以及李明睿的請人盡其才女官外用疏。
那兩份奏疏都是針對項煜的奏疏一一打臉的,讓崇禎看過之后再去看項煜的奏疏,只覺得漏洞百出,邏輯荒謬,根本不是憂國憂民,實在是沽名買直,污蔑東宮清譽的惡毒之作。
如今項煜已經被下詔獄待審,而無知跟進的陳演則被連累,吃了一頓申飭。
若是鼠疫就此平息,時間一長自然也就沒事了,說不定項煜還能官復原職。而如今這情形,嚇得官員都不敢上朝上班了,民間更有傳說:是嫉賢妒能的官老爺們怕太子為民做主,鎮住了瘟神,顯得他們無能,硬要把太子鎖回宮里。
誠如皇帝應在紫薇,太子應在太微,都是確鑿的玉皇神人。讓可以壓制瘟神的太微星回宮,豈不是傻子才會做的事?
皇帝不說話,首輔的壓力不自覺地更大了。
陳演偷偷抬頭去看了一眼太子,目光中流出一股哀憐。
崇禎終于將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長子,道:“太子以為何人可以辦此事?”
朱慈烺搖頭道:“父皇陛下,兒臣在外面也見識了些許人心。有些人為了自己的性命,根本不顧旁人死活,只要有一線生機,就往外逃。殊不知這一路上所有遇到的人,都有可能染上鼠疫。若是在這種人不圈禁起來,恐怕京師會成為一座死城。”
崇禎暗暗吸了口涼氣。
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洪承疇。
崇禎三年流寇初興,洪承疇只是個延綏巡撫,就力主將這些亂兵殺光。非但要嚴酷剿滅,而且還要殺降。
當時洪承疇的頂頭上司是楊鶴。楊鶴主張“剿撫兼施,以撫為主”,剿也是為了撫。故而亂軍一時間紛紛接受招安,吃飽喝足之后卻又再次殺官造反。諸如張獻忠這類巨盜,都是反復詐降,在投降中保留實力,擴充武備,然后以更強大的姿態造反。
當時崇禎自己說“賊亦我赤子”,贊同楊鶴的主張。
結果嘛,如今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那些賊兵就和鼠疫一樣。
崇禎帝心中一警,咬牙道:“一時婦人之仁,卻得百世遺恨。朕不取也!”
沒人知道崇禎在內心中將流賊與鼠疫聯想起來,都覺得這話中殺氣騰騰,皆是噤口不言。
“父皇陛下,”朱慈烺上前應道:“為君父分憂乃是為人臣子的當盡之責,兒臣愿意再戰鼠疫,起碼可以恢復到六月間的模樣。”
“真乃朕之長子!”崇禎輕輕拍著扶手:“先生們怎么說?”
“臣等以為國本不當親身犯險…”
閣輔們還能怎么說?難道讓他們鼓掌叫好,萬一太子有個三長兩短,舉家陪葬?
“陛下,之前的明旨乃是命兒臣撫軍防疫,如今鼠疫未盡,兒臣自當繼續辦事。”朱慈烺看也不看那些宰輔,抬出了之前收到的明旨。他轉而又道:“不過如今這一松緩,要想防疫恐怕越發艱難,兒臣請掌太醫院、火藥局,擴建城外的檢疫營與隔離營,增加化人場。”
“可。”崇禎說完,突然覺得好像有些什么奇怪的東西混進去了,梳理一遍方才發現兒子提出了一個陌生的局——火器局。
“火器局只會造火藥,與鼠疫何干?”崇禎問道。
“陛下,對于墻壁、地面、糞池、污水溝等處,需要大量的石灰用以消毒——消鼠疫菌之毒。要大量開采石灰礦,就需要用到大量火藥。”朱慈烺解釋道。
崇禎雖然不知道要怎么開礦,但用火藥開礦早在萬歷時候就有了,并不算什么新奇事。他道:“既然如此,一應事權交給你也無妨。只是火藥威力巨大,時常生災,你可要小心,萬萬不可去安民廠。”
崇禎帝交代完,還是有些不放心。
火藥局屬于兵仗局下轄,只是內監二十四局的下級單位,設有廠監,每五日給三大營發放五千斤黑火藥。朱慈烺從賬面報表上看,國家火藥局的生產能力在一天兩千斤到三千斤之間,但實際上能有多少就不知道了。
這些多出來的火藥就會裝入陶罐,然后封存起來。因為密封不夠好的緣故,時間久了火藥就會受潮凝成塊狀。萬歷三十三年九月,三大營官軍在盔甲廠關領火藥。監放火藥的宦官臧朝、王才因壇內舊火藥已結成硬塊,不便分發,就命令工匠用鐵斧劈開。
鐵斧劈砍火藥凝塊產生了火星,造成巨大爆炸,燒死宦官臧朝及把總傅鐘等十員、軍人李仲保等八十三名。其局內工匠人等并街市經過居民死傷者多不可稽,焚毀作坊五連,約三十余間,火藥火器無算。
后來王恭廠作為國家火藥庫,設在京城西南,在天啟六年五月發生了大爆炸。這次大爆炸成為了百世之謎,后人還有說是外星人的戰術核彈。總之,那次大爆炸的影響范圍東到阜成門,北至刑部街,亙四里,闊十三里,直接傷亡人數約過兩萬。這次大爆炸與京師大地震牽連,受難人數更是以百萬計。
當時爆炸產生的地震將乾清宮的御案都掀翻了,天啟帝的皇三子只有兩三歲,也因此受驚夭折,失去了最后一個繼承人。
王恭廠大爆炸之后,天啟帝在安民廠設立新廠。
到了崇禎七年,王恭廠舊廠又發生爆炸。崇禎十一年,新廠安民廠一年之內發生三次爆炸事故,出現了蘑菇云,時人謂之“靈芝云”,死傷民眾過萬。
當時也是因為崇禎帝想重建內操,武裝太監,結果練內操那幾年幾乎每年都有火藥廠事故。直到崇禎十三年罷了內操,從崇禎十四年后方才安穩了兩年。
故而火藥災害給皇帝的印象還是十分深刻的,尤其擔心再發生什么爆炸。
萬一皇太子因此喪命,哭都來不及。
朱慈烺自己也斷不肯以這種憋屈的死法結束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