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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未知其名

  小女孩指著索蘭黛爾的鼻子,咬牙切齒說:“你剛才不是說,這個世界要有上下層之分,大家要分工協作嗎?行啊,我同意你說的話,那你為什么不來當下層?”

  “你這種只會彈個破鋼琴,沒有半點勞動能力,連土豆是什么都不知道,種個蘋果還要別人幫忙鋤地澆水的廢柴,有什么資格騎在我們頭上?有什么資格自詡上層?居然還敢理直氣壯地告訴別人,社會就應該這樣才能運轉你自己聽著不想吐嗎?!”

  “你知道你最可笑的地方在哪嗎?就是騙著騙著,把自己都騙了。就好比你種的蘋果樹,你以為蘋果豐收離不開你的努力,卻殊不知,那是你的仆人瑪姬在努力,是她用自己的汗水日復一日澆灌換來的,你只是為她提供了一個種蘋果的坑而已。”

  “你以為給別人提供在這個坑里耕作的機會,自己就出了一份力,對蘋果的豐收有貢獻——但事實上,這個種蘋果的坑,本應是大家公平擁有,現在卻被你獨自霸占!是你先擠壓了別人的生存空間,把大家公平擁有的東西搶過來,誤以為是自己的東西,所以你才能這么心安理得地去壓榨、剝削別人!”

  “走!王室公主,睜開你無塵的眼睛,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世界!”

  小女孩帶索蘭黛爾離開餐廳,去往更北的地方,去往那些底層奴隸勞作的地方。

  黑屑紛飛的煤礦山,礦主不在,也許是在宅子里鶯歌燕舞,也許是在酒館抱著幾個女人飲酒高歌。工頭和管理者們大多是礦主親屬,他們懶洋洋地在曬太陽,也有的在打盹,非常懈怠,以至于讓兩個小女孩偷偷溜了進去。

  在布滿灰燼的甬道里,索蘭黛爾看到了很多和她年齡相似的小孩,他們都是自小被賣給貴族的奴隸,掌根下三寸燙有烙印,一雙雙年幼的眼睛里滿是對光明的向往,卻因彌漫的礦灰而蒙塵黯淡,對著一輩子也挖不完的礦山麻木地揮動礦鎬。

  有幾個小孩體力不支,揮不動鎬了,瘦小的身軀就這么一頭栽倒在地上,宛如沉入永恒的睡夢,再也沒能爬起來。

  干燥悶熱的紡織廠,和王宮裁縫室針線精密的模樣不同,這里布滿飛絮,口鼻沒有掩布遮擋幾乎無法呼吸,雙眼因過敏而刺痛,噪音幾乎要撕裂人的神經,染料染上布匹的時候經常會濺在人身上,留下好幾天都洗不掉的痕跡。

  奴隸們像轉圈拉磨的驢一般做著重復的工作,做得久了直接就麻木了,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直到慘叫聲驟然響起,那是雙手不慎被卷入紉車的哀嚎。

  奴隸們沒有了手,等待他們的不是退休和補償,而是拋棄或宰殺,動物沒用了會怎么樣,他們就會怎么樣。

  孕育生機的農場,農奴們因常年耕作累得腰骨畸形,哪怕是九尺男兒也駝成了五尺,他們精疲力竭地揮著鋤頭或鐮刀,一滴滴汗水落入田中,化作土壤的一部分,但日復一日耕作換來的,也僅僅是日常維生的口糧、以及收獲季的恩賞——幾大袋小麥。

  而那些因病痛累倒的農奴,農場主給予了極大的“仁慈”,他們沒有被直接宰殺,而是集中丟在豬圈里,挺過來就能得到額外二十斤小麥的獎勵,并被允許繼續干活,挺不過來就這么悄無聲息死去,身體變成肥料,為農田做最后的貢獻。

  為了活下去,農奴們茍延殘喘,緊擁彼此用身體取暖,逼著自己吞咽豬的屎尿,只為那根本不存在的希望。

  白水鑒心的小公主,終于看到了最真實的世界。

  烈日凌空的農田,木屑橫飛的工地,火光迸射的鋼廠...成千上萬的奴隸在鐐銬和皮鞭下哀嚎,沒有希望地活著,沒有希望地死去。

  數千年前太陽王親訂的鐵律,化作無法感動的枷鎖鉗制著奴隸,用他們的血肉造就世間的繁華。

  小女孩站在索蘭達爾身后,聲音沒有任何感情:“我以前聽老先生講故事,他曾經說過,多古蘭德王國子民的平均壽命是55歲。我當時還想——哇,能活這么久啊!”

  “但后來,我看到媽媽病死了,只有31歲;我看到很多農奴累死在農場主的田里,大多只有20幾歲;那些和我同齡的奴隸小孩,因為生了小病沒錢治,病情一步步惡化,還沒成年就死在床上;還有你剛才看到的那些人...”

  “當你沉浸在鋼琴中時,他們都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死去。”

  “那時候起,我終于知道,王國平均壽命55歲,不是說每個人都能活到55歲。而是指你們貴族可以活到80多歲,我們賤民只能活到20多歲,匯總在一起做個計算,最后平均成55歲!”

  “現在,回到最初的問題,你說我流落至此不是你的錯?”

  “是,也許我們兩個是沒什么直接關系,但其他人呢?”

  “有多少奴隸在懸崖下摔死,只因你告訴父親想吃巖耳?為了讓你吃到極地的冰魚,有多少奴隸在冬天跳下冰窟,最后再也沒爬出來?”

  “還有剛才我們看到的一切,奴隸用命挖來的礦,有多少成為稅收,化作你錢包里的月幣?他們冒著雙手被絞斷的風險,用紉車拉出的一匹匹絲綢,有多少變成了你身上的禮服?貴族供奉給你的頂級食材,又有多少是用人命換來的?!”

  一生被壓迫的小女孩,發出了血怒滿腔的嘶吼:“沾著人血的東西,好用嗎?!好吃嗎?!”

  小女孩的怒吼猶若重錘般砸在索蘭黛爾心上,她潛意識里仍想否認,但這些話就像一堵堵墻從四面八方壓來,壓得她喘不過氣,幾近窒息。

  當窒息感瀕臨極點時,無從反抗,索蘭黛爾才終于意識到,小女孩的話是對的...

  小女孩用力戳著自己的心口,似已用盡氣力,無力再嘶吼,聲音里滿是化不開的悲哀:“我們只想像人一樣活著,這有什么錯嗎?”

  索蘭黛爾纖薄的肩膀止不住地發顫,心仿佛被刺穿般傳來陣痛,斷斷續續的啜泣開始化作哭咽。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停呢喃著這三個字,眼淚隨之吧嗒吧嗒往下掉,打濕了衣襟。

  小女孩無力地閉上眼,眼淚從眼縫緩緩溢出,嘶啞的嗓音里遍布凄涼:“其實,我知道你是個清白的好孩子...我以前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不知者無罪——你深居王宮,不知道外面的這一切,并不應該被責備。”

  “而且,如果我把剛才那些話對其他貴族說,肯定早就被人斬首了。你不僅愿意聽我說話,還跟我說對不起,就沖這點,你和別的貴族就不一樣。”

  “按理說,我該發自內心地尊敬你,可我做不到...我本可以忍受這一切,但你帶我看到了光明——只屬于你們貴族的光明。”

  “我改變不了現狀,被骯臟的生活包圍,無法脫身,無力不堪,最后只能恨你...這是我唯一能發泄的方式...”

  索蘭黛爾嗚咽著從后面抱住小女孩,聲音發顫得近乎是哀求:“和我回王城,好嗎?我給你一個新的生活,再也不會讓你受苦...”

  “呵...”小女孩笑了,笑得很悲慘,“你救得了我一個,救得了所有人嗎?”

  索蘭黛爾的意識猶如被雷擊火焚,眼前甚至出現了雪花般的噪點,一陣恍惚。

  小女孩用力掙脫懷抱,索蘭黛爾下意識伸出手,想要抓住她,卻只抓到衣袖。

  “撕拉——”衣袖斷裂,二人就此別過,只有一段被撕下的麻布條殘留在索蘭黛爾手中。

  街道盡頭,小女孩停住腳步,最后一次轉過頭,灰暗的眼神沒有一絲色彩:“沒用的,世界就是這樣,什么都不會變。從今往后,你還是被大家寵在手心里的公主,而我,只是個比豬狗都命賤的奴隸。”

  半個小時后,小女孩死了。

  索蘭黛爾在城里四處打聽,不停尋找,最后在南城廣場看到了小女孩的尸體。

  不久前,一家貴族向治安署報了案,說自家門口的垃圾桶有被人翻過的痕跡。

  治安署立刻出動大量治安士兵跟蹤調查,甚至動用了二十多條獵犬,最后根據殘留的氣味鎖定了小女孩的蹤跡。

  經搜查,眾人發現了小女孩掌根下三寸的割肉疤痕,再與數年前的通緝令進行對比,確認這是一個從外地貴族府上逃出來的奴隸,還在她身上搜到一枚銀月、藏在衣兜里的食物,包括從貴族宅邸垃圾桶里撿來的牛腿肉。

  就這樣,貴族命令侍衛把小女孩的手腳折斷,鞭打了半個多小時,將她活生生吊死在廣場。

  此時,貴族夫人正站在絞架旁,對治安士兵劈頭蓋臉呵斥:“你們是怎么巡邏的?居然讓一個臭奴隸來翻我家垃圾桶!萬一她身上有什么惡疾,把垃圾桶蓋弄臟,傳染給我們怎么辦?”

  治安士兵縮著頭,唯唯諾諾的神情活像一條狗:“抱歉,夫人,我們一定會在南城派出更多人手維持治安!”

  “一想到她的臟手碰過我家垃圾桶,我就惡心...”貴族夫人說著說著,真的弓起腰顫了一下,好像隨時會吐出來,但還是硬把嘔吐欲壓了回去。

  丈夫輕輕拍了拍她的肩,溫柔地說:“好了,別生氣,這小賤種已經死了,我一會去重新買個垃圾桶,把家門口那個換掉。”

  “這些臭奴隸就該全部死絕。”貴族夫人冷哼一聲。

  貴族老爺轉過身,看向縮著頭的治安士兵,意味深長地說:“我跟行省總督愛德華·特洛伊大人是好朋友,下次如果再有奴隸在我家門口翻東西,我就得跟他好好說一說這事了。”

  治安士兵趕忙應聲,聲音有些發顫:“大人,您放心,下次絕對不會了!雖然現在治安人手很緊張,但您的需求是第一優先級,我們會派人24小時在您的宅邸附近巡邏!”

  “嗯。”男人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隨手在裝滿銀月的錢袋里抓了一把,也不數,直接遞了過去,“拿去買酒喝。”

  治安士兵下意識擺了擺手:“大人,這...我不能收...”

  “拿著吧。”貴族老爺用不容抗拒的語氣說。

  最終,治安士兵沒抵得住誘惑,趕忙雙手接過,將銀月收到兜里,對貴族老爺點頭哈腰致謝。

  “汪汪!”這時,遠處有急促的狗叫聲傳來,正是小女孩養的大黃狗“太陽王”。

  太陽王發現主人久久沒回家,忍不住跑了出來,在偌大的薄暮城四處尋找,最后順著氣味跑到了這里。

  太陽王夾著尾巴,嗚嗚叫著跑到絞架旁,不停用鼻子蹭小女孩的腳,以為她只是睡著了,想叫她一起回家。

  “吼!”貴族夫人牽著的獵鹿犬芭比本在打瞌睡,陌生的犬只的出現將其激怒,它怒吼著沖了過去,尖銳的獵鹿用獸牙精準咬中太陽王的脖子。

  “汪嗚嗚——嗚嗚嗚...”在凄慘尖銳的哀嚎聲中,太陽王的脖子直接被咬穿,鮮血流了一地,不停撲騰掙扎,但在吃牛脊肉長大的獵鹿犬面前,它還是太弱小了。

  “芭比!別咬那條臟狗!”貴族夫人急得踹了它屁股一腳。

  芭比松開太陽王,搖著尾巴跑到主人面前坐下,一臉無辜,完全沒有剛才的兇相。

  而太陽王已經脖子被咬斷,倒在血泊中時不時尸顫,很快沒了動靜。

  “嘖嘖嘖...”貴族夫人把狗繩遞給貴族老爺,煩躁地說,“你趕緊帶它去寵物店洗澡,洗兩遍!讓他們用最名貴的草藥洗,尤其是嘴巴!”

  貴族老爺接過繩子,在芭比的腦袋上不輕不重敲了一下,板著臉說:“你今天沒晚飯吃了,必須餓你一頓長長記性。”

  芭比雖然聽不懂人話,但看到主人的表情,它頓時縮起尾巴,嗚嗚嗚地叫。

  不多時,兩名貴族離去了,圍觀者也漸漸散去,回到一如既往的生活節奏里,沒有人過多留意小女孩和太陽王的尸體——這只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而已。

  人來人往,無人側目。

  太陽終究是要沉入黑暗的。

  此時臨近傍晚,如血殘陽將整片天空侵染,街道也點起了火炬,遙遙望去星星點點,烏鴉停在枯枝上,時不時發出一聲寂寥的鳴叫。

  索蘭黛爾孤零零地站在絞刑架前,身前懸掛著剛才還在和自己說話的人,腳下是世世代代屬于多古蘭德的王土,夕陽試圖留下最后的光輝,卻還是被黑暗吞沒了,只留下朦朧的暮煙,哀鳴的昏鴉,和那具在風中搖晃的尸體。

  驀然間,索蘭黛爾才想起來,她還不知道小女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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