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霽雯一聽就站起了身來。
腿上的傷都還沒能好全,日日還得吃著藥,且又是在自家,而非是身不由己的酒場,怎還能吃醉了?
她帶著丫鬟便往前廳去。
待出了內院,穿過小花園,恰巧遇著了剛自前廳回來的丁子昱和錢應明。
“太太——”
這回在前頭朝她施禮的人非是丁子昱,而是錢應明。
“丁先生這是吃醉了?”馮霽雯看著錢應明身后被兩名仆人攙扶著的丁子昱,有些詫異地問。
丁子昱吃醉酒,這要比和珅吃醉酒來得更讓她意外。
這位先生平日里滴酒不沾,哪怕是在飯桌上最多也只是小酌一杯,多則兩杯,再多便要以茶相代了。
今日怎會醉成這幅模樣?
錢應明道:“聽聞是他家中兄長出了事,想是心中存郁,人就易醉了些。”
丁子昱父母早逝,是有一位兄長在的,只是這位兄長似乎不大厚道,早年便將丁子昱趕出了家門。
前些日子她還聽聞此人曾上門找過丁子昱,似是為借錢給妻子治病,丁子昱想是無法釋懷,故而并未同意相見,此后之事便不得知了。
想到這些,馮霽雯便也了然了。
遂向小醒吩咐道:“待會兒讓人給丁先生送碗醒酒湯過去。”
小醒應下。
馮霽雯正待抬步之際,卻聽得錢應明問道:“英廉大人一案,不知太太可查到什么新的線索了?”
聽他發問,馮霽雯的眼神微微動了動,道:“暫且沒有。”
錢應明不知信是沒信,只又問道:“可有錢某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
馮霽雯笑了笑,道:“多謝錢先生好意。”
聽她言辭模棱兩可,錢應明微微皺了皺眉,卻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只有道:“若是有,太太只管開口——錢某就先回去了。”
馮霽雯點頭。
錢應明帶著吃醉酒的丁子昱和兩名仆人就此離去。
馮霽雯在原處站了片刻,卻是轉頭看向他們離去的方向。
長長的甬道兩側石燈散發著的光亮,于夜色中,恍若一條緩緩游走的長蛇。
“太太您看什么呢”見她站著不動,小仙輕聲問道。
馮霽雯搖了搖頭,未語。
主仆三人接著往前廳行去。
和珅確實吃醉了,且大有醉得不省人事的跡象。
待將人扶回了琉璃閣之后,整個人便倒在了榻中,再扶不起來了。
馮霽雯拿熱帕子給他擦了手和臉,又強喂了一碗醒酒湯下去,直是在一旁守了大半時辰,方才見人隱約有了些許意識。
“夫人。”
他剛睜開眼睛,便喚她,仿佛怕找不到了一般。
馮霽雯就坐在軟榻邊的鼓凳上,聞聲抬頭應了一句,忙問他可覺得哪里不舒服。
和珅側著臉看著她,搖了搖頭。
“好端端地,怎會醉成這個樣子?”
“沒覺著喝多少,不知怎么就倒下了,也是怪事。”和珅沖她一笑,語氣輕而溫和。
馮霽雯聽得有幾分哭笑不得。
和珅也笑了笑,靜靜地看著她。
他一雙微醺的眼睛里不比往日的清醒與深邃,而仿佛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霧,讓人看不真切其中藏著什么。
馮霽雯本想與他說一說今日福康安之事,可見他這般恍恍惚惚,似醒非醒的模樣,便擱下了,只道:“爺且歇息吧,若夜里覺得哪里不舒服,喊丫鬟進來就是——我便也先回房了。”
自和珅回京之后,無論是在老宅,還是搬來了此處,二人仍是分房而眠。
只是秦嫫將丫鬟們的嘴巴封得極牢,故而府內倒是沒機會起什么風言風語。
聽她要走,和珅一手撐著身子,就要坐起來。
剛起身的馮霽雯見狀忙去扶他。
猝不及防之下,卻忽然被他猛地一把攏進了懷中。
鼻尖撞上他的胸膛,淡淡的酒氣隨之鉆入口鼻之中,令她有著短暫的恍惚。
“夫人對我,可當真是絲毫情意都不曾有過?”他低聲問,聲音苦的竟有些發啞。
這聲音似一股有形的力道一般,將馮霽雯一顆心都緊緊揪了起來。
她未回答他的話,可心中的答案早已分曉。
“若說半點沒有,我不信。”和珅自顧自地說著:“我分明不會看錯的…”
片刻后,將頭往她頸窩處的青絲中埋了埋,卻又有些動搖地道:“也興許是不慎看錯了吧。”
他已是不確定了。
“若果真如此,我便也不強留夫人了…”他仿佛身處夢中一般,聲音低至不可聞,語氣中的苦澀之意卻濃得化不開:“和離之約,我大可與夫人履行了便是。”
他這是妥協了。
馮霽雯鼻根處陡然一酸。
卻又聽他說道:“但夫人,還須得耐心等上一段時日——且等我將太岳父一案查明之后,定會讓夫人離開。”
馮霽雯不由怔然。
即便同意和離,可他竟還是要幫她?
“…為何?”
他為何能做到如此不顧一切也要幫她的地步?
和珅顯然沒聽懂她的意思,兀自答道:“你一人力薄,若在此之前便貿然同我和離,處境怕就危險了。如此之下,我又如何能夠安心?”
馮霽雯雙眼已是通紅,眼眶中溢滿了層層淚水。
她死死地抓著他背后的衣衫,咬牙竭力忍著內心如巨浪般洶涌翻騰的情緒。
可眼淚卻如決堤一般,半點不受控制,一串連著一串往下砸。
她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能得他如此不遺余力的庇護。
她也從未見過有人能將一顆心如此不留退路地交到哪個人面前,這般熾熱完整。
“夫人可知我平生都未曾如此大度過。”和珅的聲音越來越低,“唯獨待你,一再退讓,別無他法…”
最后忽然發出一聲似喟嘆、又似自嘲般的笑聲,道:“算計了這些年,卻是百密一疏…不管你承情與否,我此生,怕是都要毀于你手中了。”
原本的步步為營,如今全亂了。
“你若是我,你當如何”馮霽雯有幾分茫然地問他。
他似未聽到,手上抱著她的力道亦松緩了許多,半醉半昏間,許是睡了過去。
窗外夜色濃重,夜風不曾停休,屋內的燭火微微搖曳著。
未有得到回答的馮霽雯卻是徹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