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日在云南,我最常夢到的便是回到家中與夫人坐著說說話。”和珅垂眸望著手中溫熱的梅子青茶盞,似笑非笑地說道。
馮霽雯轉頭看向他,眼底緩緩流淌起了一絲別樣的神情。
“我不在京中的這些日子,叫夫人受委屈了。”和珅也轉頭看著馮霽雯,臉上的笑意漸漸淡了去,略有些正色道:“太岳父之事我眼下雖無萬全的把握,但稍以時日,必能有所查獲。”
他初回京中,對此事所知不過只是大概,是以與馮霽雯說道:“夫人先將此事經過與我細說一遍,盡量不要有遺漏之處。”
馮霽雯聽罷卻是沉默了一會兒。
她曾揣測過和珅回京之后的態度,眼下也看得出他確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幫忙。
甚至他的態度全然不似在‘幫忙’,而是完全將此事當作了自己本應去做的分內之事一般。
如此境況之下,她十分感激感動。
“爺的好意我心領了。”她看著和珅笑了笑,搖頭道:“但爺無需為此事如此上心。”
她想,今日和珅進宮復命,乾隆必然是試探了他對待此事的態度的。
他此番在云南立下大功,不單單救出了十一阿哥,更是保全了大清的顏面,無需去想,等著他的定也是加官進爵和無上恩賞。
他若在此時‘不識趣’地攪和到英廉府這樁麻煩里,一著不慎,便等同是自毀前程。
他能有今日這般的地位光景,得乾隆這般賞識信任,表面看似一帆風順,可實則哪一步都不好走,此次更險些將命搭了進去——故而眼下他所擁有的一切,無關氣運,皆是靠自己一點一滴拼出來的。
而他這般聰明,不該不懂得趨利避害的道理。
能有這份傾囊相助的心意,也就不枉祖父對他的看重和喜愛了。
她家老爺子果真沒有看錯人。
這些話馮霽雯只在心底感慨,卻皆沒有說出口,對上和珅微感意外的神情,再次道:“此事是英廉府的家事,爺不必插手了。”
說著,從方才那卷書中取出了末頁書皮里夾著的一張對半而折的紙張,遞向了和珅。
“這是何物?”
和珅沒有立即接過,而是笑著問。
“和離書。”
和珅臉上笑意微微一凝。
“和離書。”他抬頭看向馮霽雯的眼睛,問道:“夫人這是要同我和離?”
這當真是一頭棒喝。
他如何也未想過,回到京中之后等著他的會是一紙和離書。
“當初爺前往云南之前,不是也曾與我提起過此事嗎?”馮霽雯故作輕松自然地道:“只是彼時時機尚不成熟,我亦不知該如何與祖父交待,適才耽擱至今。而眼下這情形…倒也沒了那些顧忌了。”
和珅聽得一怔。
他在前往云南之前,何時與她提起過此事了?
他左思右想,方才想到那晚他欲向她坦白心意,話說到一半之時卻被皇上忽然召入宮中——因那晚皇上便將云南之事交與了他來辦,故而他才暫時按下了坦白的念頭。
原來她當時的所謂‘明白了’,竟是明白到這和離書上頭來了。
和珅失笑了一聲。
馮霽雯不解。
他笑什么?
“夫人怕是會錯意了。”他仍未接過馮霽雯手中之物,坦誠道:“我從未想過要與夫人和離。”
這下換馮霽雯怔住了。
她默了好一會兒,適才重新將思路調整好,道:“兩相和離本就是當初立下的約定,既是遲早都要履行之事,便…貴早不貴晚吧。”
“我還是頭一回知道‘貴早不貴晚’可以這么用。”言辭雖仍是溫和的調侃,可和珅的語氣中已不見了半分笑意。
他看著馮霽雯,眼中情緒不明。
馮霽雯被他看得莫名有些退縮,可因不覺得自己哪里說錯了,也就作出一副心安理得的神情與他對視著。
兩個人就這么無聲僵持著。
最終,是和珅先開了口。
“夫人,你我再做個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我助夫人替太岳父洗脫冤名——”
馮霽雯眼神一動,問他:“我要以何物作為交換?”
“夫人需將之前與我立下的和離之約,就此作廢。”
馮霽雯面上表情一滯。
這算什么交易?
這分明是…有意給她放水。
顛來倒去的,他還是要幫英廉府。
倘若當真是公平的交易,能得他相助,興許還可一試,可這種等同是他白送人情的交易,她萬不能違心應下。
她嘆了口氣,道:“爺還是別再堅持了。”
“夫人怎不問我為何要做這等交易?”
“我知道爺一心想助英廉府渡過此難。”
和珅卻是搖頭。
“并非如此。”
或也可說并非完全如此。
他想也不想便攬下英廉府之事,坦白說皆是因馮霽雯之故——他懂得報恩的道理,可也講求方式方法,而此番若將馮霽雯換作第二人,他待英廉府絕做不到如此地步。
“因為我后悔了。”他緊緊地看著馮霽雯,道:“我后悔曾與夫人立下了和離之約。”
他…后悔了?
馮霽雯胸口重重一頓。
他此言何意?
她欲問個究竟,似乎腦海中有一股意識驅使她去印證些什么,可理智卻又將她拉回現實。
她竟不敢問。
甚至于有些倉皇地想要結束這場談話。
“爺也是個人物,既是立下了,便不該毀約的。”她將和離書放在兩人之間的茶幾上,復又從袖中取出了一物來,卻是和珅在香山別苑的書樓中贈予她的信物,那支白玉簪——
她將玉簪壓在了和離書之上,道:“今日這玉簪,便物歸原主了。”
話雖說得利索,卻不敢去看他。
和珅望著那支白玉簪,唇邊笑意微苦,問她:“照此說來,我是否也該將腰間這枚玉佩歸還于夫人?”
馮霽雯竭力壓制著內心的苦澀之意,拿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按理來說,是該如此。”
只是她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和珅開口回答。
就在幾乎要等不下去之時,方聽得他的聲音在耳畔再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