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紫云手中修剪花葉的動作未有停下,拿極平緩的語氣說道:“我如今這情況,想要再嫁什么好人家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雖不覺得一定要嫁人,可總不能再給阿瑪額娘臉上抹黑了。他們決定將我送回廣州,也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
馮霽雯聽罷不由微微嘆了口氣。
又聽紫云講道:“其實回廣州也沒什么不好的,我姨母向來視我如己出,表姊妹間關系也算融洽…那里又是我自幼長大的地方,興許會比待在京城更自在些呢。”
馮霽雯知道這已非是自己能夠勸得了的,聽罷雖覺得太過突然,卻也只能說道:“你能這樣想,倒也很好。”
“其它倒沒什么…就是,舍不得你。”紫云低聲說道,談到此處,語氣中的笑意已是十分勉強。
“我性子不好,自幼沒怎么被管束過,跟那些在京無錯城長大的宗女們比不了,又有些冒失,沒少給身邊人添麻煩…咱們認識這么久,我回回遇到事情,都是你在勸著我,陪著我,我雖比你稍大些,卻好似你才是個姐姐一般。”
又道:“廣州離京城幾千里遠,往后再有什么高興或不高興,竟也不知何時才有機會再說給你聽了…”
被她這么一說,馮霽雯難免也跟著傷感起來。
她的想法跟紫云差不了多少。
她亦沒什么朋友可言,初回到英廉府沒多久便認識了紫云,二人性格雖是南轅北轍,卻勝在十分投緣。
從她名聲狼藉時的人人避之不及,再到她嫁給和珅之時眾人的落井下石,紫云待她始終交心不說,且還在外人面前百般維護于她。縱是奉恩福晉有心阻止二人之間的來往,她亦不曾改變過半分態度。
二人相識至今,也從未紅過臉,這是十分難得的。
紫云說她一直跟個姐姐似得陪著她,其實她又何嘗不覺得紫云也如同是姐妹一般的存在呢?
可眼下這些心里話,并不適宜說出口。
因為馮霽雯瞧見紫云已是在掉眼淚了。
“你不是怕冷的很么?如今恰好天要冷了,這時候回去的話,今年過冬便不必擔心挨凍了。”馮霽雯半玩笑著說道。
“是啊…廣州那邊向來不冷的。”紫云啞著嗓子說道:“你去年送我的那件鵝黃色的披風只怕日后都用不上了…但我也會帶著的…還有你送我的絹花兒,珠釵,帕子…香片茶什么的。”
“日后身邊兒若是有人去廣州,我再有什么好東西,便托人給你捎過去。”
紫云使勁兒地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道:“我若從西洋商人那邊得了什么新鮮的好玩意兒,一準兒也讓人給你帶過來…”
“咱們還可以常常寫信。”馮霽雯又道。
“當然…說什么也不能斷了來往。”
“只怕你犯起懶來,不肯碰筆。”
“我好歹也跟你學過幾天的字兒,待到了廣州,還得勤加練習呢…到時我隔三差五地便寫一封信給你,讓你煩都煩不及。”
“那我可就等著你常常來信煩我了…”
“哈哈。”
“幾時走?”
“沒什么可收拾的,最多也就十來日了。”
晚間馮霽雯到底沒留在奉恩輔國公府用飯,不知和珅是如何婉拒的,輔國公弘融將他們親自送出府門之時,臉上的笑意不減反增,熱情的不成樣子。
和珅再三笑著道了“留步留步”,弘融才沒再往外送。
這廂眼瞅著和珅扶著馮霽雯上了馬車,阿桂府的馬車也調了頭離去,弘融適才轉身折返。
他徑直來到飯廳之中,飯菜已經擺好,奉恩福晉帶著永蕃永萼正等著他。
“這么快便回來了,你怎么不將人送回家去?”奉恩福晉語氣諷刺地說道。
“你怎么說話呢?”弘融一面坐下來,一面冷哼了一聲道:“你這一晚上也不照鏡子瞧瞧自己那是什么臉色,真是小家子氣。”
“我小家子氣?”奉恩福晉冷笑著道:“我即便是小家子氣,也好過你趨炎附勢,上趕著去巴結人來得坦坦蕩蕩!你好歹的也是個奉恩輔國公,宗室出身的人,怎也能做出這等沒皮沒臉的事情來?你嫌我今個兒給你丟人了,卻不知真正丟人的究竟是誰呢!”
“婦人之見!”弘融皺眉忍怒道:“你成日待在后宅之中,哪里懂得前朝的兇險?我這么做,不也是為了日后著想嗎?若都如你這般想,待永蕃永萼再長大些,咱們還能有什么基業可供他們接手的?”
“…”奉恩福晉語結了一瞬,卻又立即恢復了冷笑,道:“我只知我是拉不下這個臉來!你想嬉皮笑臉地去討好旁人,我管不著,但你日后可別再拉上我!我可做不來這等事!”
話罷倏地起身離了座,當著一眾下人的面兒帶著丫鬟離開了飯廳。
“她還發起脾氣來了…”弘融一臉無奈地坐了下來,不住搖頭。
他這到底是娶了個什么媳婦兒啊…
永蕃與永萼也不由地面面相覷。
和宅的馬車離了缸瓦市街,一路朝著驢肉胡同駛去。
馬車中,馮霽雯與和珅問起了伊江阿的近況。
“自從希齋身上的毒解了之后,我也未再見過他了。”和珅笑著講道:“不知在忙些什么。”
馮霽雯聽罷只能“唔”了一聲。
若是從和珅這里都問不出伊江阿的消息的話,那在別處就更別指望能問什么來了。
“夫人怎么忽然問起他來了?”
“…方才我從紫云那里臨走之際,她順口兒問了我一句,我才想起來是有些時日沒見著他了。”
紫云看似確是隨口一問而已。
和珅聽罷饒有深意地點了點頭。
“對了…”馮霽雯忽地想起什么似得,驀地道:“今日進宮,有一件事兒我給忘了。”
“不知夫人所指何事?”
“昨日我去椿樹胡同之時,路上遇著了汪貴人,本是與她說定了今日進宮要去跟她說說話兒的…在御花園中這么一鬧,我竟將此事給忘了,也未托人去跟她說一聲兒。”
“汪貴人?”和珅問道:“可是汪士英府上七月選秀之時被留了牌子的一位小姐?”
馮霽雯點頭。
“我倒偶然聽皇上提起過兩回,是夸這位貴人如冰勝雪,氣質不俗。”
馮霽雯有些意外。
秀女被留牌子興許不稀奇,可如今尚且只是個貴人便能時常被皇帝提及,且還是夸贊之言,那便實屬有些不尋常了。
這該不是要恩寵加身的跡象吧?
和珅似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似得,又笑著道了一句:“可據我在內務府所知,這位貴人至今還未被傳侍寢過。”
馮霽雯覺得不是很懂宮中的規矩。
尚且未侍寢過,單憑汪家這一丁點兒背景,汪黎蕓究竟是如何被升了位份的?
和珅也未再多說,只是又說起了其它事情來。
夫妻二人便說了一路的話。
同一刻,景仁宮內燈火正盛。
章佳吉毓自內殿中小心地退行出來,一直低頭出了殿門,方才松了一口氣出來。
卻不料一抬頭竟險些撞上了一個人。
“…十、十一阿哥!”
章佳吉毓驚慌失措地連連后退數步。
永瑆望著她被嚇著的模樣,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你膽子這么大,竟也會被嚇著么?”他盯著她說道:“今日在御花園中,你可比現在大膽多了。”
章佳吉毓聽出他指得應是她今日揭穿金溶月之事,因猜不透他的用意何在,一時緊張地結巴起來:“奴婢…奴婢…”
永瑆見狀嗤笑一聲,抬腳邁入了殿中。
殿內宮女行禮的聲音傳進耳中,章佳吉毓撫了撫胸口的位置,適才疾步離開了此處,一路匆匆回到清苑之中。
“小主兒回來了。”丫鬟上前來行禮,又忙遞了熱茶。
卻見一回來便坐在椅上動也不動的章佳吉毓好似入定了一般。
“小主兒?”丫鬟又喚了一聲。
章佳吉毓這才回過神來,卻是不耐煩地道:“沒瞧見我正想事呢,沒眼色的東西!退下——”
“奴婢知錯…”
丫鬟忙將茶盞擱下,訕訕退了下去。
章佳吉毓是在琢磨著方才嘉貴妃與她所說之言究竟都有哪些意思。
嘉貴妃問了她所聽到金溶月同丫鬟對話的詳細,她邊說邊杜撰,雖有些瑕疵,但都以‘隔得有些遠,未能聽得太清’為由遮掩了過去。
她反應這么快,嘉貴妃一定沒有覺察到不對之處。
若不然,嘉貴妃也不會交待她此事從今往后不要再同任何人提起了——
她看得出來嘉貴妃顯然是不打算大肆處置此事的,但究竟會如何處置,她眼下自是猜不透。
可經此一事,嘉貴妃待金溶月必然再不會如從前了。
一個有著謀害皇子福晉腹中骨肉之嫌的秀女,這宮中豈還容得下她?
想到此處,章佳吉毓緩緩揚起了嘴角,滿眼得色。
此時,忽有腳步聲自內間傳出。
章佳吉毓抬起頭來,只見是章佳吉菱快步來到了她面前,抿緊了唇死死地盯著她看。
“我有話要問你。”章佳吉菱的語氣中俱是忍怒的意味。
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