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叫青爭嗎?”馮霽雯忍不住疑惑地問道。
她曾聽祖父說過的,沒有記錯的道理。
且這兩個名字之間又無相似之處,更不可能是她記混。
況太妃聽她如此發問,眼底原本輕松適意的神情微微一變。
雖十分細微,卻恰巧落在了正思考著的馮霽雯眼中。
而更加令馮霽雯覺得不對勁的還當是玉嬤嬤的反應——她在聽到‘青爭’二字之時,臉色明顯變了一下。
有些像是震驚,又有些像是慌亂…
馮霽雯看得不由一怔。
…這是怎么回事?
“你是從何處聽來的?”況太妃看著馮霽雯問道,聲音倒還是那般平靜。
神情有些愣然的馮霽雯私下斟酌了一下。
“似是之前從祖母那里聽來的。”她說道。
若直言說是祖父告知她的,那祖父的臉只怕是沒地兒擱…雖然起初只是隨口一說,但也多多少少有損老人的形象。
反正祖父也是從祖母口中得知的。
聽她如此回答,玉嬤嬤不知是松氣還是其它,神情略有松緩地看向了況太妃。
況太妃則道:“聽你祖母所說?算上一算那已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想必是你記錯了。”
馮霽雯的祖母去世已有些年頭了。
馮霽雯聞言想了想,覺得也不無可能。
她是確定自己未曾聽錯的,但保不齊會是祖父記錯了…
可是…太妃與玉嬤嬤初聽著‘青爭’這個名字之時的反應,卻又讓她覺得多少有些問題。
她忽而又想到了傅恒夫人那日曾對她說過的那位與太妃十分相似、卻去世多年,名喚青爭的女子。
“那太妃認得名喚青爭之人嗎?”馮霽雯試探地問道。
“從未聽過。”況太妃答的沒有猶疑。
可她越是如此,便越令馮霽雯心下生疑。
倘若當真對青爭一名毫無所知,那方才何以會出現如此反應?
太妃極少會泄露真實的情緒,故而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來,于她而言只怕都非小事。
倘若當真是祖父記錯了名字的話,那么‘青爭’…究竟是誰?
馮霽雯直至回到驢肉胡同,內心的疑惑仍然未得消減半分,反而有越來越重的趨勢。
素日里,她并非是一個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往前太妃交待了讓她不要過問之事,她從來也沒有多問過哪怕一句——可這皆是在太妃無意否認的前提之下,只是不愿她摻和進來罷了。
但今日一事卻格外不同。
因為向來不屑隱瞞什么的太妃,竟然撒謊了。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馮霽雯心下諸多頭緒與疑問紛雜交,儼然有越理越亂之勢。
“太太,今日景仁宮里來人了。”
馮霽雯剛回到椿院之中,便聽得秦嫫如是說道。
“景仁宮?”走了一路神兒的馮霽雯這才將思緒收回。
“來的是一位大宮女,說是得了嘉貴妃的吩咐,來給太太傳句話兒,讓太太三日之后進宮一趟,陪嘉貴妃娘娘說說話兒。”秦嫫不知宮中情形,也對嘉貴妃所圖一無所知,只覺得這位主子娘娘似是對太太十分友善和氣,故而語氣中便帶上了笑意:“還說太太許久沒進宮了,貴妃娘娘實在念您念的緊。”
馮霽雯聽罷卻輕松不起來。
和珅這邊才剛升任刑部尚書沒幾日,嘉貴妃便請她入宮作陪,這其中的彎彎道道無需多言。
“對了,那來傳話兒的宮女還送了樣兒東西過來,說是景仁宮的一點心意,意在祝賀大爺擢升之喜。”
馮霽雯眉心一跳:“東西收下了?”
“太太不在家中,那宮女又不愿久等,奴婢無法擅自做主,那宮女便道暫先將東西留下,待太太回來之后再決定收是不收亦可。”秦嫫講道。
馮霽雯聽罷微微皺了皺眉,問道:“送來的是什么東西?”
“奴婢尚未貿然察看。”秦嫫答罷便命小茶將東西取了過來。
馮霽雯在椅上落座,將錦盒打開了來看。
只見里頭赫然躺著一對兒玉如意。
如意是由羊脂玉所鑄,成色通透無暇,泛著溫潤的光芒。
縱然是外行之人,也能瞧得出來價格必定不菲。
直覺告訴馮霽雯,這東西絕不能收。
宮里出來的東西,不比尋常之物,尤其又是此般貴重。
秦嫫也有幾分驚異。
她未曾料到這份“賀禮”竟貴重至如此地步。
她看向眉頭緊鎖的馮霽雯。
馮霽雯的表情完全顯露出了此刻的心情。
她有意吩咐下人將東西即刻送還,然轉念一想,如此著急是否顯得過于刻意了些?
畢竟和珅同祖父不同,祖父態度堅定明確,眾人皆知。而和珅雖也無心涉及黨爭,內心立場十分明朗,可時至今日,他之前的一言一行都決定了他無法與景仁宮正面對立,或是直接拒絕對方的拉攏之意。
至少目前尚且不可行。
但此物確又不可長留家中。
“這賀禮太太可打算收下?”秦嫫在一旁面色不定地詢問道。
自她方才看到這對兒玉如意的一刻起,她便也意識到了景仁宮只怕動機不純。
這已經不單單是與太太有幾分投緣便能夠拿得出來的東西了。
這份賀禮委實貴重的有些過頭了。
讓人有心不去深猜都是難事。
“待爺回來之后再做決定吧。”馮霽雯將面前錦盒合上,吩咐丫鬟暫時收了起來。
晚間和珅回到家中用罷晚飯之后,馮霽雯便立即將此事與他說明了。
“爺看這賀禮要如何處置才稱得上妥當?”
“自然收不得。”和珅答的毫不猶豫:“說得好聽是一份賀禮,可若遭有心之人舉發,便成了暗中收受。”
馮霽雯也有此意,聞得此言更覺放心了幾許,于是又問道:“那明日差人送回景仁宮去?”
“倒也不必如此著急。”和珅看著她,道:“依我之見,此物該由夫人親自送還方才最為妥當。”
將賀禮送回,無疑是一件折人顏面之事,故而若不想因此真正翻臉的話,還是由主人親自送還來得影響最小。
馮霽雯聽罷問道:“爺的意思是,讓我三日之后去景仁宮之時,再將東西順便捎帶上?”
“沒錯。”和珅微一頷首,低頭單手去端茶碗,似笑非笑地道:“順便捎帶上——”這句話用得極好。
這種事情,只能是‘順便捎帶上’。
翌日,馮霽雯較平日里又早起身了半個時辰。
和珅卻仍不例外地在她前頭起了身,馮霽雯睜眼之時,他已收拾妥當,身著仙鶴補子官服,手上拿著一品紅珊瑚頂戴,正站在床前笑望著馮霽雯。
剛睜開雙眼的馮霽雯有著一瞬間的迷怔。
“爺沒去上早朝嗎?”她望著立在她床前之人,拿朦朦朧朧卻格外柔和的嗓音問道。
“這便出門了。”和珅說話間,微微彎下了腰來,拿手掌在馮霽雯頭頂輕輕揉了兩下。
馮霽雯睜著雙仍有些惺忪之意的眼睛看著他。
他揉她腦袋做什么?
然而她尚且來不及反應過來去發問,他已然轉身離開了內室。
那背影怎么瞧怎么透著一股神清氣爽之意。
馮霽雯暗道了聲:“莫名其妙…”
然而更為‘莫名其妙’的還當是,她在吐出這句話之時,語氣中竟是夾帶著笑意的。
聽起來…傻乎乎的。
這個意識剛在腦海中一經形成,馮霽雯自己又覺得有些好笑,竟又忍不住想要發笑。
小仙走進來瞧見的便是馮霽雯躺在床上咧嘴傻笑的情形。
“一大早地,太太怎就這么高興?”小仙笑著問道。
“…做了個好夢。”馮霽雯隨口搪塞了一句,雙手撐在左右坐直了起來,道:“今日還有許多事要忙活,伺候我更衣洗漱吧。”
小仙便笑著應了聲“是”。
今日是和宅宴客的日子。
相較于京城其他官員擢升一品大員的設宴場面來看,今日上門前來和宅做客之人顯得格外的少,甚至少的有些‘不合規矩’。
不知道的還當是這位新上任的刑部尚書人緣兒太差,以至于無人問津。
“都有哪些客人到了?”內院偏堂中,馮霽雯跟剛從前院回來的小茶問道。
她身旁坐著三位婦人——傅恒夫人,王杰夫人,還有袁枚夫人。
“老太爺袁先生還有福三公子一早便到了。”小茶回道:“丁先生跟錢先生也來了,還有忠勇公府上的秦管家——眼下就差金二公子這么一位了。”
丁子昱和錢應明是和珅后來加上的。
而福康安肯來,馮霽雯起初是有些驚訝的。
“那便再等一等,到底離開宴還有些時辰。”馮霽雯說道。
幾位夫人互看一眼,卻都顯得十分疑惑不解。
是傅恒夫人開口問的馮霽雯:“今日大約置下了多少張席面?”
她聽著那小茶丫鬟的話,似乎有些不大對。
“只有兩張,男女席各一張。”馮霽雯玩笑著說道:“女賓只來了三位夫人,待會兒入了座兒,只怕還有些空蕩。”
幾位夫人大感意外,身邊站著一位男童的王杰夫人出聲問道:“怎么只請了這些人”
這十來日里,光是上門兒道賀的人只怕也不下百位吧?
“我家爺說了,家中簡陋,院子又小,實在不堪接待這么多貴客。”馮霽雯仍笑著講道:“說是待來日遷了新居,再像模像樣地補請上一場。”
這些話都是和珅親自說的。
且不是與她說的,而是跟那些上門兒道賀過的同僚們說的。
她想,這些官員們的反應大概是頗為哭笑不得。
幾位夫人也紛紛失笑。
家中簡陋,院子又小,實在不堪接待…
這叫什么話?
活了這些年,都還沒聽說過有哪個一品大員竟拿如此理由拒客的…
但幾位夫人都不是頭腦簡單之人,稍稍細想一二,便都猜出了和家夫妻的大致心思。
“那屆時遷了新居,難不成只請這些人,不請我們了?”傅恒夫人神情半真半假地問道。
“自然不能。”馮霽雯笑道:“到時怕是還得再給幾位夫人下一回帖才行——”
袁枚夫人聞言看向另外二位夫人道:“那咱們幾個可是撿了便宜了,人家吃一頓,咱們吃兩頓。”
幾人便都笑了起來。
“母親…”此時,王杰夫人身邊的男童怯怯地扯了扯王杰夫人的衣角。
這便是王杰夫妻二人前些時日剛從老家韓城過繼來的孩子,看起來不過才六七歲的模樣,五官偏向清秀,只是面色有些泛黃,看起來并不算十分健康。
這孩子自打從來了京城之后便一直生著病,大大小小的幾乎不曾間斷過。
“怎么了康兒?”王杰夫人溫聲問道。
“我想出去走走…”
王杰夫人卻略微有些猶豫。
這孩子身體不好,素日里她便甚少將他帶出來,故而不大放心讓他離了自己的視線。
“想是屋子里有些悶,孩子待不住了。”傅恒夫人講道:“不如便讓丫鬟帶著出去走走吧,別走太遠了便是。”
“咱們說話他也聽不明白,孩子正是愛玩兒的年紀,總悶著也不大好。”袁枚夫人也笑著說道。
王杰夫人聞言便也點了頭,再三交待了丫鬟好生看著小少爺,又道玩兒累了便回來,莫要走得太遠。
“這孩子瞧著倒比上回有精神多了。”傅恒夫人望著被丫鬟領了出去的男童背影說道。
“時好時壞。”王杰夫人面有幾分愁容,微微嘆了口氣。
前院正廳之中,不時傳出談笑聲。
這些時日來一直在家中養傷的福康安望了一眼眾人談笑風生的場面,覺得壓根兒沒有自己插嘴的余地,亦不愿去插嘴的他,干脆尋了藉口離開了前廳。
而向來自詡清高,不愿放低姿態主動與在座之人攀談的錢應明也不大能坐得住,福康安剛走沒多大會兒,他也就出去了。
覺得自己不適合這種場面的錢應明長長吁了一口氣出來。
“小少爺,您說和二爺什么時候才能好全了,再帶著咱們去郊外騎馬啊?”
忽有一道聲音傳來,錢應明下意識地舉目望去,只見是前方游廊中,馮舒志帶著貼身小廝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