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兩側各色花燈的映照下,眾人循著章佳吉菱的視線望去,果見對面前不遠處緩行的人群當中,有著章佳吉毓的身影。
她著一身磚紅色繡小朵芍藥的緞面兒旗裝,外面攏著件同色鑲灰鼠毛兒披風,原本有著嬰兒肥的臉龐因之前受罰重傷而消瘦了下去,如今下頜尖尖的臉頰上施了脂粉,看起來至少比真實年齡長了兩三歲,渾然不似一個初滿十三歲的少女該有的模樣。
她臉上掛著笑,步履輕快地帶著兩名神色惶惶的丫鬟走了過來。
“二哥。”
那彥成望著來到了眼前的章佳吉毓,皺了皺眉。
“你怎么出來了?”
年后雖解了她的禁足,但她自己也該知道自己的處境才對。
事情雖然過去了一段時間,但風波還未完全平靜下來,這種時候出門,就不怕再度惹起別人議論嗎?
“這幾日二哥總不在府里,今日去找二哥時,又聽聞二哥帶了二妹出來看花燈了。”章佳吉毓望著他解釋道:“我一人閑在家中無趣,便找二哥來了。”
一側的章佳吉菱在一旁打量著她,臉色變了又變。
先前不知道還且罷了,可自從知道了那件事情之后,章佳吉毓再做什么、說什么…她心底的感覺總是不自覺會變得怪異起來。
那種感情…她完全無法理解,且回回想起,都忍不住要打冷戰。
那彥成只是一個勁兒的皺眉。
他之前對這個妹妹雖然有些不滿,但到底是親妹妹,故也只是不滿而已,并談不上厭惡——可自香山別苑之事后。他便不得不重新看待章佳吉毓了。
可這還不算完。
他本以為,自從那在祠堂中同她說了那番狠話之后,他們兄妹二人之間,日后就該疏遠了才是。
可她非但沒有疏遠于他,好似待他更比之前親切了許多。
這種親切并沒有讓他感到她有任何悔悟之意,相反地,她待下人越發苛刻狠毒。更惹得他對她這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到突兀且不舒服。
他下意識地總想離她遠一點。
“此處人多眼雜。你若無事,還是趁早回府去吧。”那彥成口氣不佳地說道。
章佳吉毓臉上的笑意僵了僵。
“今日是上元節,我不過是想跟二哥一同賞花燈罷了。二哥就非得這么急著趕我走嗎?”她口氣有幾分別樣的委屈。
章佳吉菱暗暗攥緊了袖中的手指,下意識地去看那彥成的反應。
那彥成心底的不適來的越發洶涌了一些。
她難道看不出來他如今對她的行徑很是厭煩嗎?
如何還要以這種口氣同他講話?
她自己做過的事情,難道都忘了嗎?
尤其是她陷害月牙兒這件事情,單憑這一件事情。他便這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況且她至今竟然都沒有絲毫要悔悟的意思。
她仍然不覺得自己哪里做錯了。
再度想到此事的那彥成面色沉了沉,聲音冷冷地說道:“你若想逛燈會只管去逛吧。但是別跟著我。”
他根本不愿看到她。
章佳吉毓臉上的神情徹底掛不住了。
那彥成懶得再理會她,轉身便要走。
紫云亦對章佳吉毓這個小小年紀便不安好心的表妹沒有半分好感,只是當她隨著那彥成轉身之際,猝不及防間。視線中陡然闖入了一張熟悉的面龐。
對面,劉鐶之與金亦禹結伴而行,面上談笑風生。
紫云險些將“劉公子”三字就此脫口而出。卻因到底還顧念著一絲女兒家的顏面,以及為免讓劉鐶之感到突兀。堪堪忍住了。
但同齡相識之人迎面遇見,只要沒什么過節,打招呼是必然的。
是劉鐶之率先開的口,問候了那彥成與那永成。
而后,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紫云身上一刻,亦禮貌地問候了一句“紫云格格”。
他還記得自己!
紫云欣喜若狂。
“劉公子…”少女的面容因為激動而泛著潮紅。
伊江阿敲著手里的扇子,饒有興致地看了她一眼。
劉鐶之恍若未見,正欲同金亦禹一同開口先行一步之時,卻聽得紫云搶在了前面對那彥成說道:“人多了熱鬧,既然在這里碰見了,那二表哥咱們不如就與劉公子同行賞燈吧”
那彥成對這方面向來遲鈍的可怕,他竟真的只是以為紫云是喜歡人多熱鬧,又因自己急著擺脫章佳吉毓,眼下不假思索便點了頭。
他這么一點頭,劉鐶之原本的話便也說不出來了。
同金亦禹對視了一眼后,唯有點頭笑道:“也好。”
原本兩路人便湊作了一起。
“你還跟著我們做什么?”
見伊江阿跟上來,紫云回過頭去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這路統共就這么點兒寬,大家都往前走,一前一后的怎么就是跟了呢?”
紫云氣的不行,正要破口大罵時,卻聽伊江阿壓低了聲音笑著道:“劉公子還在呢,格格言行上可需得注意些?”
紫云赫然瞪大眼睛,頃刻間,臉紅的似要滴出血來。
他是如何看出來的!
“…你休要在此胡言亂語!”她心虛地沖他吼了一句,便立即轉身疾步跟上前方的那彥成劉鐶之等去了。
伊江阿“哈哈”笑了兩聲,帶著和琳不做停留地跟了上去。
章佳吉毓在原地站著,臉上神色反復不停。
兩個丫鬟誰也不敢說話——她們都是新撥到章佳吉毓身邊伺候的,據說之前的兩個大丫鬟,是被這位大小姐下令活活杖責而死的。甚至都沒人知道那兩個丫鬟究竟是犯了什么錯。
章佳吉菱不知是不放心還是如何,滿臉復雜地折了回來。
見章佳吉毓還站在那里沒有移步,她走近了低聲勸道:“大姐。咱們回府吧…”
她實在是怕。
香山別苑的事情她至今也忘不了,如今怕極了章佳吉毓再做出什么沖動的行徑來。
她承認她是自私的,不全是為了章佳吉毓著想,大多還是顧及著阿桂府的名聲,恐自己跟著受到殃及。
見章佳吉毓沒有說話,她伸出了一只手去輕輕抓住了她的手臂,又道:“若讓阿瑪額娘知道你出了府。定要不高興的。大姐。咱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這句話使得章佳吉毓臉色一寒。
她冷冷逼視了章佳吉菱片刻,紅著眼睛詰問道:“同樣我也是阿桂府的小姐,如何你出門便是天經地義。我出趟門便要惹得所有人都不高興!”
“大姐…”章佳吉菱皺眉。
章佳吉毓甩開她的手,轉身跑開了。
一路上沖撞到了不知多少行人。
她的情緒在失控。
先是那彥成的冷漠嫌惡態度,再是章佳吉菱跳出來提醒她她如今的處境有多么不堪。
可這些…不全是因為她喜歡二哥嗎?
喜歡二哥是一件錯事嗎?
但這從來不是她自己能夠選擇控制的啊!
她橫沖直撞的跑著,早已甩開了后面追來的丫鬟和章佳吉菱。
章佳吉毓跑出了人群熱鬧的燈街。越外前行人越少,不知不覺已來到了遠離喧鬧的一處湖邊。
她力氣用盡。倚著湖邊的假山巨石大口喘著氣。
抬手拂面,發現自己滿臉淚水。
她發出一聲似笑非笑的輕呵來,倚著巨石緩緩坐了下去,將頭埋在膝蓋中。身形瑟瑟發抖著。
四下寂靜,章佳吉毓忽然聽得有人談話的聲音響起。
聲音不大,但因四下安靜故而十分清晰地傳進了她的耳中。
來人沿著湖邊一路走來。漸漸走近。
最后,在離章佳吉毓靠著的假山僅有十步之遙處站定。停下了腳步。
章佳吉毓隱約覺得方才的聲音有些耳熟,便微微探了頭去看。
一男一女二人面對面地站在湖邊,借著原處燈火的映照,章佳吉毓定睛看了片刻,果真認出了對方二人的身份來。
一個是香山楓會上作過詩的丁子昱。
因當時馮霽雯出面為他解過圍,得知他是英廉府上的教書先生,故她很有印象。
而女子的身份她想了好一會兒才回憶起來是哪個。
是那個在香山別苑里給她出了主意陷害馮霽雯、卻又在事情敗露之后脫身開溜的汪黎珠同府的姐妹!
叫什么名字她不記得了,但好像是汪府上庶出的三姑娘。
她今年也是要選秀的,怎么在此與男子私會?
小門第教出來的女兒,果然都是這么的不堪么。
章佳吉毓面露不齒之色。
二人的談話聲一字不漏的傳進她的耳朵里。
“正如汪姑娘所言,許多事情,非是人自身所能夠控制得了的…在下亦不是輕率輕浮之人,可這些時日以來,已將自己的心意——”
“丁先生不必說了。”汪黎蕓出言打斷他的話。
片刻后,轉身面向湖面道:“我今年,是要選秀的。”
她沒有那個勇氣。
更不愿連累他。
有些感覺來的固然珍貴難得,卻也不能不管不顧。
所以,還是不要戳破為好。
“我知道。”丁子昱苦笑了一聲,與她一同望向夜色籠罩中平靜幽深的湖面,沉默了良久。
別說是她一個為門第所束縛,處處身不由己的弱女子了。縱然是他,也沒有那個放棄一切,背離世俗眼光的勇氣。
人活在世,總要為現實而考慮的。
這同夠不夠喜歡,沒有太多關系。
“我并無要留給汪姑娘任何壓力與負擔的意思。”丁子昱再度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堅守意味:“但有一諾,我愿以天地為鑒,今日承予汪姑娘——”
汪黎蕓下意識地轉頭望向他的側臉。
夜色中,年輕人一向溫文儒雅的面容上此刻竟有著幾分固執的神色。
“汪姑娘若入宮為貴主。我祈愿汪姑娘余生順遂,再不攪擾。”他無比認真地道:“可若汪姑娘落選出宮,待我明年科舉之后,必當登門求親,三書六禮光明正大地聘娶汪姑娘為妻。”
汪黎蕓一時間怔住。
光明正大。
她所求,不也正是一個光明正大嗎?
見他轉過頭來看向自己,汪黎蕓輕輕揚起唇角。眼中卻含著點點淚光。
她點了頭。
也算是。一個允諾。
假山后的章佳吉毓卻莫名咬緊了牙關。
本以為是一對不知羞恥的男女私會,卻未曾想到會聽到這樣一番對話。
她恨極了。
自己得不到的,眼見著別人得到。她恨極了。
憑什么別人的喜歡是天經地義,可以將心意剖白,堂堂正正地說給對方聽,而她卻要隱隱藏藏。像懷揣著這世間最骯臟的秘密一般見不得光!
永遠見不得光!
她永遠沒有辦法跟喜歡的人在一起。
甚至,不敢讓他得知自己真正的心意。
章佳吉毓緊緊咬著牙。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著,十指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皮肉中。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腳步聲漸漸走遠,四下再也聽不到一絲動靜。
章佳吉毓微微抬起頭來。眸中種種神色已盡數斂去,僅僅余下了一抹決然之色。
縱然得不到自己所愛,那她至少也要得到最好的一切!
她要將她失去的加倍找回來。她要將所有看不起她、貶低過她的人都狠狠踩在腳下…!
全部!
次日,來了英廉府做客的紫云帶來了昨日燈會上的一些有趣的見聞。
說罷了有趣的事。她又說了幾件在她看來‘甚為無趣’之事。
“昨日燈會上,有一家出的燈謎難猜至極,最后被金二小姐給猜中了,嘖,你是不知道當時的情形,說是掌聲雷動都不為過,夸贊的話就跟不要銀子似得往外倒…尤其是那個福康安,瞧著她那雙眼睛就跟發光似得,可比那一排排花燈還要灼眼睛呢。”
紫云一番夸張的描述罷,卻是滿臉不屑地道:“我若不是那晚在景仁宮宴上親耳聽著了她是如何剽竊的,只怕也要真心實意地奉她一句京城第一才女了。”
有才沒才且不談,可那樣的人品,就足以讓她否定一個人了。
馮霽雯聽罷不過付之一笑。
與她無關的事情,她向來不會過多地去在意。
紫云也未再多提金溶月,而是問起了馮霽雯可找好梳頭的長輩了。
紫云口中這個‘梳頭的長輩’,指得自然是出嫁當日的梳發人。
馮霽雯家中沒有女性長輩,她本想讓太妃幫自己梳發送嫁,可太妃未有同意,只稱她并非福壽雙全之人,膝下亦無子孫,是不吉利的。
雖然馮霽雯壓根兒也沒想過這回出嫁能生一堆孩子什么的…但為了全這個規矩,也不好再勉強。
于是,問題就來了。
京中有些名望的夫人們,礙于她的名聲不好,根本沒人愿意攬下這個‘不光彩’的活計。
以至于成親在即,梳發人遲遲還未定下來。
依照馮霽雯的看法,不一定非得找什么有名望的,且找個尋常人家福壽雙全的婦人幫著梳上兩下兒意思意思就得了。可馮英廉卻不這樣想,孫女兒的親事從上到下,他一樣兒都不想湊活著來。
他必須得找個能給孫女臉上添光的梳發人。
而不是等到日后,還會有人拿什么‘瞧瞧,她當年出嫁之時連個像樣兒的梳發人都找不著,這人品這人緣兒得有多差啊’諸如此類的話來給他孫女添堵。
還別說,在老爺子的堅持之下,最后還真找著了一位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