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廣陵郡郡治,淮陰縣。
縣中占地最大,屋宇裝飾最為奢華的一處宅中。
陣陣喘息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侍立屋外廊上的羯人甲士們無不側著耳朵偷聽。
一個禿頭的和尚,急匆匆地從院外進來,奔到廊前,說道:“快通報大王,我有要事稟奏!”
這和尚白膚碧目,高鼻多須,相貌與那廊上的羯人甲士相類,卻是個西域胡僧。
非是別人,便是深為賀渾豹子寵信的沙門吳。
羯人甲士猶豫說道:“大王忙著呢,怎么通報?請吳師稍等吧。”
“十萬火急的要緊大事,豈能稍等!”沙門吳朝著屋內,高聲叫道,“大王!貧道有急事奏報!”
喘息聲略停,賀渾豹子的聲音響起,眾人聽他說道:“進來吧!”
沙門吳即撩衣上廊,由甲士們搜過身,推門而入。
淫靡之氣登時撲鼻,時當正午,陽光燦爛,窗簾高卷,室內光線通亮,照在五顏六色的案、幾、榻、柜及各類裝飾品上,端得珠光寶氣。沙門吳定住心神,眼往正中間的寬大床榻看去,看見三四個唐、羯美婢和一美年輕男子伏拜床邊,兩條糾纏的赤裸身子隱約紗帳之內。
身在上頭的那人扭臉向他看了眼,肌肉盤虬,須髯滿面,眼綠如狼,正是賀渾豹子。
沙門吳伏拜羊毛地毯上,說道:“大王!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賀渾豹子動作不停,夾帶喘息,問道。
沙門吳說道:“大王,秦虜大發兵,將攻幽州慕容炎!”
“蒲茂那小東西要打慕容炎?”
沙門吳說道:“是啊!大王。貧道以為,這是大王奪回徐州、青州的可趁之機啊!”
“他派了多少兵去打慕容炎?”
沙門吳說道:“大王,冀州、豫州的秦虜兵馬皆有調動!冀州的調了半數,豫州的調了小半。”
“拓跋倍斤、令狐樂有什么動靜?”
沙門吳說道:“大王,令狐樂那邊尚未探知有何動靜;拓跋倍斤那邊,他才和慕容炎聯手與秦虜打了一仗,這次他肯定還會和慕容炎聯手!否則,蒲茂把小東西也不會調這么多兵入幽!”
賀渾豹子的喘息激烈起來,但奇怪的是,從剛才到現在,一直都沒有聽到另一人的聲音。小半會兒后,賀渾豹子的喘息停下。沙門吳聽到“啪”的響了一聲,他雖是和尚,然家有妻妾成群,非是魯男子,猜出應是賀渾豹子打了那人什么地方一巴掌,旋即,聽見賀渾豹子下床。
婢女、年輕男子給賀渾豹子擦拭汗水,穿上衣服。
賀渾豹子吩咐婢女們,說道:“把她看好,她要出了事,我拿你們喂狗。”
“拿你們喂狗”不是夸大恐嚇之詞,而是不打誑言的實話。這幾個婢女都是親眼見過她們同伴因為惹怒賀渾豹子而被丟給賀渾豹子養得那百十頭大狗吞吃的慘狀的,俱惶恐應諾。
賀渾豹子帶著那年輕男子大步經過拜倒在地的沙門吳,說道:“走,堂上商議。”
沙門吳爬起身來,隨著賀渾豹子出去。
臨出屋時,沙門吳忍不住偷偷地往床上回顧,風恰好吹開羅帳,露出了床上的另一人,是賀渾邪之妻,已死的賀渾廣之母程氏。程氏乃徐州華士家女,貌本端莊,此時卻躺於床上,雙眼空洞無神,任由近前伺候她的婢女們給她擦身裹衣,一動不動,竟如行尸走肉。
賀渾邪死后,賀渾豹子一邊殺光了他的諸子,一邊依照胡人收繼婚的傳統,把他的妻妾盡都收了。想那程氏,家本華人士族,當下的貞烈觀念雖不及后世,然再嫁是一回事,再嫁給夫家晚輩則是另一回事,更何況,她的丈夫、兒子還都是被賀渾豹子殺的,她如何能夠受得了這等事體?也曾試圖尋死自殺,奈何在婢女們的監看下,如今卻是求死不能!
到了堂上,賀渾豹子說道:“這的確是個我奪回徐、青的可趁之機,但怎么趁,你可有主意?”
沙門吳說道:“大王,自秦虜搶占了大王的徐、青以后,對待徐、青兩州的我‘國人’十分殘暴,徐、青兩州的我‘國人’都渴盼大王能及早收復徐、青。貧道愚見,大王可以遣人與他們聯系,叫他們在徐、青各郡起兵,然后大王率引精卒,出廣陵,北上而攻之!
“一方面,秦虜冀、豫的兵馬現下北上幽州,他們對徐、青的支援必定就不能及時;另一方面,大王與起兵迎接大王的我‘國人’里應外合,兩方面加在一起,收復徐、青豈不甚易!”
“沒那么容易吧?”
沙門吳怔了下,說道:“不容易么?大王。”
賀渾豹子摸著面頰上濃須,說道:“一來,秦虜的援兵也許不能很快趕到,但蒲獾孫帳下徐、青、兗三州的秦虜兵馬可就有不少啊!足足兩三萬步騎!
“二者,你說徐、青各郡的我‘國人’期盼我殺回去,這點不假,可咱們的國人要么被蒲茂那小東西強遷去了冀、豫、關中,要么被蒲獾孫那狗兒殘殺,現今於各郡所存我之國人已是為數不多,靠他們內應,怕是不足。
“三則,徐、青諸郡的唐兒和鮮卑、雜胡諸種,背主忘義,得了些秦虜給的甜頭,就把我給忘了,對秦虜卻是相當擁護!我如是用兵北上,他們會幫秦虜,不會幫我!
“吳師,有這三條不利於我,收復徐、青,會像你說的那么容易么?”
沙門吳說道:“是、是,大王說的是。”
受賀渾豹子說的后兩條的影響,這西域番僧咬牙切齒,又接著狠毒地說道,“秦虜當真是殘暴至極!不顧我國人意愿,強迫遷我國人外徙;對我國人還濫殺無辜!虧他蒲茂尚自詡仁義,哪來的面皮這般自吹自擂!…又那些唐兒、雜胡,大王,貧道早就建議大王,當苦役、盡殺唐兒,以鎮唐運,昌我大赤國運!只恨秦虜來得太快,沒能先把唐兒盡誅!”
“沒能把唐兒盡誅,不是秦虜來得太快,是也的確盡誅不了!把唐兒殺光了,誰來墾田種糧?”
沙門吳趕緊收起兇色,恭聲應道:“是,是,大王神明遠見,教訓的是。”
“不過呢,對我雖有三條不利,這徐、青倒也不是不能趁此機會收復!”
沙門吳問道:“敢問大王,此話何意?”
賀渾豹子的綠眼透出狡詐,他摸著須髯,說道:“你說,江左唐兒為何要設個北府出來?”
“按他們的說辭,是為了戍衛江淮、北伐徐州。”
賀渾豹子說道:“這只是表面理由!他們設北府的根本原因,是為了制衡桓蒙。”
“是,大王說的是。”
賀渾豹子說道:“那我就再問你,制衡桓蒙,只靠設個北府就能制衡了么?”
“這…,怕是不能。”
賀渾豹子說道:“歸根結底,要想說了算,就得拳頭硬;而要想拳頭硬,就得軍功來說話!只設個北府出來,招募一堆兵馬在那兒,卻無顯赫的軍功可說,是沒有用的!”
沙門吳漸漸聽出了賀渾豹子的意思,碧眼一亮,說道:“大王的意思是,可以聯絡北府?”
“不錯!只靠我的兵,不好打回徐、青,但要再加上北府的兵,就差不多了。”
沙門吳心存疑慮,說道:“大王,北府自設至今,盡管也曾打過仗,可那都是小打小鬧,一場大戰都還沒有打過,他們靠得住么?”
“你知道我在京口派的有人,給我匯報過了,北府招募的多是淮泗地區的流民,這些流民中的一些,之前可是沒少與咱們交手的,還算能打!盡管北府兵至今尚未有打過大仗,然既是以此類流民為根本組建而成的,那他們的戰斗經驗應是不缺。”
沙門吳說道:“是,是,大王說不缺,必就是不缺的了。大王,那現在就剩一個問題了。”
“什么問題?”
沙門吳說道:“固如大王所言,北府急需軍功,可又如大王所言,蒲獾孫部的步騎兩三萬眾,兵馬的數量確實不少;這樣,唐兒的北府會有膽子答應與大王一起出兵,攻復徐、青么?”
“外則秦虜大軍入幽,徐、青外援減少,內則有我國人內應,我還甘愿為他們前驅,等於白白地送一份大功給他們,他們還有何不答應!”
沙門吳想了想,是這么回事,又一個擔心生出,說道:“大王,北府如果答應,那打徐、青,的確就會容易許多,可是大王,打下之后怎么辦呢?”
賀渾豹子問道:“你是擔心北府兵會搶占我的徐、青?”
“貧道確是此憂!”
賀渾豹子笑了起來,說道:“那我就分一半給他們就是!”
“分一半給他們?”
賀渾豹子綠眼中的狡詐再現,說道:“縱有索虜相助,白虜亦必非秦虜對手,打完慕容炎,秦虜勢必會再來打徐州、青州,…吳師,你知道什么叫‘驅虎吞狼’么?”
“大王是說?”
賀渾豹子招手,叫那年輕男子坐過來,撫摸這年輕男子的大腿,說道:“櫻桃,你告訴他。”
這年輕男子就是賀渾豹子素來心愛的侍從郭櫻桃,他濃妝艷抹的臉上,滿是嬌媚之態,說話如似撒嬌,說道:“大王是說,秦虜來打徐、青時候,就利用北府兵來幫大王守住徐、青。”
沙門吳與郭櫻桃很熟悉了,卻聽到他的話音,猶渾身不適應,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說道:“原來如此!大王神武睿智!”
“你去把佛澄和給我請來。”
沙門吳應了聲是,出堂去請佛澄和。約半個時辰,佛澄和跟著沙門吳來到。賀渾豹子請他預測這回聯絡北府、收復徐青的戰事的結果會是如何。佛澄和遂作法事,預測得出:北府會同意聯兵此事,收復徐青的戰事也會很順利。賀渾豹子大喜,當即傳令刁犗,叫他渡江去京口,見北府府主,唐室的監江北諸軍事、北中郎將、兗州刺史、加領徐州刺史謝崇。
幾天后,刁犗回來,稟報賀渾豹子,如佛澄和的預測,謝崇同意了聯兵北攻徐、青。又兩三次的往返細議,定下了半個月后,也就是十月中,一起發兵。
廣陵的賀渾豹子部、江左京口的北府兵,緊張做起戰前的準備。
同時,賀渾豹子遣人與徐、青的“國人”聯系,叫他們到時起兵內應。
北府兵的異動,不多久,就被桓蒙得知。
桓蒙的來書,十月初,到了金城縣。
張龜、高充等聯袂謁見莘邇。
張龜神情振奮,說道:“明公,昨天剛接軍報,入幽州的秦虜開始了對慕容炎的進攻,卻是雙喜臨門,今日又聞桓荊州書中云,北府將伐徐州!秦虜要陷入兩面作戰的境地了!這對我隴來說,是個不容錯失的機會啊!龜愚見,何不即召唐使君速來督府,商議進兵!”
“進兵何處?”
張龜說道:“隴山是關中西部的屏障,此地如能為我盡得,便可與我秦州南北呼應,則秦虜要想再犯我境,就是難之有難!蝗災之前,唐使君已經用兵在隴山的南麓、西麓占下了數個據點,現在大可趁此良機,再接再厲,繼續爭奪隴山!”
“千里是要請的,但趁機進兵,我看卻還沒到時候。”
張龜不解莘邇之意,說道:“還沒到時候?”
“在此之前,有另一事需當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