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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氾公真大謀 沉渣俱泛起

  宋羨答道:“是啊,即那個給自己起了個且渠的姓,自稱匈奴貴種,叫元光的,是拔若能的次子。他這回跟著拔若能援救隴西,結果在白石山下,這狗虜夜逃秦營,——聽說為了叛逃,他把他的叔父麴朱都給殺了,秦虜由而盡得曹斐、田居的軍情。曹、田因此進退失據,受阻於兩山間,不能至襄武。元光這狗虜后來又繞襄武縣城勸降,麴球遂不得不棄城突圍。”

  氾寬把手中的信放在案上,摸著胡子,若有所思,說道:“這么說來,曹斐、田居進援不利,以致隴西失陷的責任,不在他倆,而全是在元光?”

  宋羨探手到肥婢胸前,把她紗裙拽開,將腦袋蹭到那兩團肉間,舒服地長出了口氣。

  氾寬皺起眉頭,說道:“宋郎,矜持些不行么?”

  宋羨的臉貼在那兩團肉上,斜眼瞧向氾寬,說道:“氾公,此中樂處,公不知也!妙不可言。”那肥婢羞答答的嬌吟一聲,宋羨朝她肉上輕拍兩下,說道,“不得淘氣!”

  氾寬實在看不下眼,喝令那肥婢:“出去!”

  眼見家主發怒,肥婢惶恐不已,急忙推宋羨坐好,趴在地上拜了一拜,便衣裙不整地出去了。

  宋羨遺憾地說道:“方才暖頭,尚未暖足,惜乎,已為氾公逐。”

  氾寬說道:“我剛才問你,隴西失陷的責任,如你所言,其實是在元光?”

  宋羨答道:“正是。”

  宋羨此前任過王國三軍中的上軍將軍,在定西的軍中他是頗有些故吏、耳目的,是以軍事上的消息,他一向比較靈通。

  卻是說了,隴西失陷這事兒是瞞不住,也沒法瞞的,被宋羨、氾寬得知并不奇怪。唯那元光之事,莘邇事實上,已經在聞知的當時,就考慮到可能會被政敵利用,拿做攻擊自己,故在拔若能被檻送到谷陰后,他第一時間就封鎖住了此個消息,原想著將之封鎖到他領兵反攻隴西之時的,只要他能順利地帶兵出了城,只要他能把隴西光復,那即使再有一個元光叛變,也沒甚緊要了,卻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不意此道消息終究還是泄露出去了,被宋羨獲知。

  氾寬捻須沉吟,多時,說道:“元光是拔若能之子,拔若能是征虜的義弟。拔若能所統之盧水胡騎,是征虜於兩年多前將之內徙到建康郡的,而征虜時為建康太守。”

  室內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

  宋羨不再惋惜那肥婢被氾寬趕走,坐直身子,說道:“氾公此話?”

  氾寬說道:“宋郎,這隴西失陷的責任,不在元光,而實在征虜啊!”

  自宋方被殺、宋閎被驅出朝堂,宋家在朝中的聲勢一落千丈以來,宋羨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報復莘邇,重振宋家的家聲。

  耳聞氾寬此言,他登時精神大振,旋即又做遲疑,說道:“要說起來,隴西失陷的責任確在莘阿瓜,可是氾公,一則,只靠這點把柄,咱們怕還扳不倒他吧?二來,他后天就要出兵了,莘阿瓜此人,大奸似忠,殘賢害善,雖為兇逆,可在用兵打仗上卻還是有兩手的,如果襄武被他收復,那咱們就算有元光這個把柄在手,料也無法再能撼動他半分了也!”

  氾寬用心思慮,想了好久,慢慢地說道:“你說的不錯,襄武如被征虜收回,則元光投敵之事就不值一提了,…可、可,可如果他收不回呢?”

  “怎么讓他收不回?”

  “他不是后天出兵么?咱們讓他后天出不了兵!他兵都不了,如何收復襄武?”

  “怎么讓他出不了兵?”

  氾寬已經捋清了思路,有了較為全盤的計劃,說話的語速恢復到了正常,撫須說道:“豬野澤、盧水胡等匈奴雜胡騎與鮮卑胡騎,是征虜帳下最得親用的兩支胡騎。現今拔若能是其義弟,而元光猶叛,征虜何以保證豬野澤胡騎、鮮卑胡騎不會叛?

  “他既不能保證這兩支胡騎不會叛,那朝廷如何能放心他帶兵出都?秦虜是我朝強敵,若再有元光這般的叛敵事出現,致使我三軍覆滅,征虜一人的成敗事小,我定西的安危事大啊!”

  宋羨聽他的這番話,拍手稱贊,大喜說道:“氾公此謀高明!”

  氾寬繼續說道:“至於你說的‘只靠這點把柄,咱們怕還扳不倒他’,此話也有點道理。只靠這點把柄、只靠咱們,扳不倒他,若是再加上其它的把柄、若是再加上麴爽、陳蓀、張渾呢?”

  宋羨說道:“其它的把柄?什么把柄?…麴爽、陳蓀、張渾?麴爽與莘阿瓜素為盟友,陳蓀、張渾是兩個老滑頭,這三人指的住么?”

  氾寬先回答他的第二個問題,說道:“陳蓀、張渾的確是兩個滑頭。枉我還與張渾結了親家,可他就只因一個別駕、一個郡守這點蠅頭小利,居然便就甘為征虜所用,真是毫無風骨!

  “陳蓀本與我同志,后來他許多事上默然不言,我初不解其故,后來才知,是征虜登他家門,威脅了他!”說著,氾寬連連搖頭,鄙夷地說道,“陳蓀因此而竟就害了怕,也是個沒風骨的!”

  評點過張渾、陳蓀兩人的品性,氾寬把話收攏,回到了“滑頭”上,說道,“不過,也正因了他倆滑頭,無風骨,那咱們只要許點好處與之,給他倆指明形勢,自也就可得他倆支持了。”

  宋羨心道:“老家伙!還好意思說與張渾結親家這事兒!你與他為何結親家?還不是為了與我宋家奪權?要非你與我家奪權,咱們幾家團結一心,朝野一呼百應,又哪里會有莘阿瓜露頭的機會?”

  他點了點頭,說道,“氾公言之甚是。”問道,“陳蓀、張渾手里沒什么兵馬,只陳蓀有點郎官和宮中的宿衛軍,然兵額不多,起不了大用,關鍵還是麴爽。氾公,麴爽會支持咱們么?”

  氾寬胸有成竹,說道:“與征虜結盟,不是麴爽的主意,是麴侯為他們麴家定下來的。麴侯今已亡故,論及眼界、見識,麴爽遜麴侯遠矣!

  “前張金、張道將獲罪,被污勾結盧水胡叛亂,先王命宋公、我、陳蓀、麴爽、宋方等會聚討論,該如何罪之?麴爽非但一意主張嚴懲,并試圖把張渾牽連進去。麴侯亡故前,舉麴爽接督東南八郡軍事,麴侯亡故后,麴爽戀棧不去,不肯離京,因以麴章代至唐興郡,旋又上書朝中,議設河州,舉麴家人出任之。凡此種種,足以可見麴爽之貪權。

  “我以河州許麴爽,并以征虜部的各營胡騎亦許之,何愁他不助我?”

  宋羨說道:“但是氾公,麴球現下可是在陰平啊。一旦征虜不能進兵隴西,麴球或遭不測,麴球乃是麴家后進中的佼佼者,麴爽會不顧他么?”

  氾寬笑道:“宋郎!恰是因麴球乃麴家之后進卓異者,麴球才會不救他呀!”

  “氾公的意思是?”

  氾寬說道:“麴侯是麴家上任的宗主,緣何不傳宗主位於其諸子?蓋因其諸子不如麴爽名高而位貴也。麴爽性專,勢無麴侯心胸,他年已四旬,今才一子,其歲且幼,而麴球名早大噪,為其子計,球雖麴氏,如仇讎也!且朝廷設沙州之際,麴爽意占為麴家有,而因麴球所諫,不被麴侯所納,爽、球二人,政見不一,他倆原本實即不和!”

  當今之世,隴地也好,江左也罷,門閥政治是主流。門閥政治有兩個特點,一個是門閥聯壓皇權,左右政治,當然,隴地的閥族沒有江左的那么勢大;一個是門閥間斗爭激烈。

  前者不必說。

  后者的這個“斗爭激烈”,就決定了所有的門閥,包括一二流的士族,在選擇本家族的宗主時,往往不會采用父死子繼的這種傳承方法,而是會從本族大宗子弟中最為優秀的幾個中選出一人來接任,以此來保證和保持本族在政治上的競爭力,——大宗與小宗,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大、小之分,不在於各自的子弟多寡,在於嫡、庶。大宗是嫡系子弟,小宗是旁支。令狐曲、令狐京兄弟即是令狐氏的旁支。

  比如江左的庾氏,大庾死后,接任庾氏宗主的即是其弟小庾;又比如桓蒙,他正當盛年,且已有數子,但他目前著重培養的卻不是他的兒子們,亦是其弟。——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倒是與胡人部落酋率之位的兄弟相承,立君以長有點相像,也難怪相像,因為他們所處環境的惡劣程度非常近似,只不過一個爭搶的是政治、權力資源,一個爭搶的是生產、生活資源。

  放到隴州來說,也是如此。

  比如宋家,此前的宗長是宋閎的從兄,而氾家此前的宗長則是氾寬的從父。

  而這種“選賢不選親”的選擇方式,固是對整個家族的未來有利,但反過來看,也由此而造成了家族內部爭斗的激烈。有些家族的某個子弟才華橫溢,可或因其才華而引起了同宗族人的嫉妒,或因其政治主張與同宗的族人不同,而最終不免就落個死於同宗族人之手的下場。

  如那與桓蒙交好的王逸之,其父便是因政治主張與其從兄弟們不同,而被他的從兄弟、也即王逸之的叔伯們陷害,死於了戰中,時年王逸之才剛六歲;還是王家,王逸之的父輩中有一人,名重一時,是其同輩兄弟中的第一人,結果為其從弟所害。

  氾寬是氾氏的宗主,與麴爽一樣,也是一族之長。

  對麴爽的這個心態,他自認為判斷和把握的很準確。

  也確實挺準確。

  宋羨身為閥族子弟,對門閥家族內部爭斗的殘酷也是十分清楚的,忖思了會兒,以為然。

  他喜道:“莘阿瓜驕橫朝中,跋扈王城,所依仗者,無非其手下的唐、胡步騎,以及曹斐、麴爽兩人與他的結盟!

  “於下,曹斐領兵在武始郡,其之鷹犬嚴襲、蘭寶掌諸輩,或在蜀中,或亦在武始,計莘阿瓜現於王城可用之兵,僅禿發勃野、魏述、魏咸、乞大力等部三四千人矣!張韶雖至,但他不算莘阿瓜的死黨,只要朝中決議定下,一道王旨,就能將之收服。

  “至若向逵、張景威、北宮越之徒,更不足慮!

  “如得麴爽為助,此回不僅可以‘隴西失陷’為由扳倒莘阿瓜,氾公,亦可為被他殘害的忠臣義士們、為我、為我的阿兄報仇了啊!”言到此處,宋羨神色轉為悲傷,復咬牙切齒。

  氾寬說道:“把征虜下獄或許不太可能。”

  宋羨愕然,問道:“為何?”

  氾寬說道:“豈不聞兔死狐悲?麴爽雖貪權勢,然亦是有些頭腦的,把征虜打下來,抬他上去,他自是樂意,可如要置征虜於死地,他必會聯想到自身,肯定是不會同意的。”

  “那、那咱們費這半天的事干什么?”

  氾寬一臉的老謀深算,捻須說道:“什么叫費半天的事?宋郎,當前咱們的大敵是征虜,只要能先把他打下,便是暫不好治罪於他,對吾等而言,亦是勝利!打下征虜以后,麴爽何足憂?咱們大可一邊糊弄住他,一邊收拾朝局。待將朝局整好,其它的,徐徐再議不遲!”

  宋羨明白了氾寬的意思,心有不甘,可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恨恨地說道:“卻是讓莘阿瓜多活幾日!”

  氾寬給他下達任務,說道:“我交給你三件事去辦。”

  “公請吩咐。”

  氾寬說道:“征虜后天就要出兵,要想阻住他,必須明天就上書朝中。你集合宋翩等在朝為吏的諸家子弟、交好、故吏,叫他們明天一起上書,彈劾征虜!整個劾奏交章、上如雪片的動靜出來,為我等做個先鋒!然后我等再隨之上書。這是第一件事。”

  氾寬等是大將,不可首先上陣,得先有小兵小卒開道,為他們打個先鋒。這是題中應有之義,宋羨并無疑問,應道:“是。”問道,“第二件呢?”

  氾寬說道:“陳蓀、張渾、麴爽那里,我親自去說,然欲想扳倒征虜,只從朝中用力不夠,最好再有清流輿論,你去鼓動王城的名流,請為我等造聲勢,…再去發動泮宮的學生,叫他們明天中午伏闕,便說他們是聞了王城輿論,出於忠心,所以聲討征虜。這是第二件事。”

  宋家前為隴地的頭等閥族,現下族聲依然清高,宋羨本身就在王城清談名士的這個圈子里;泮宮指的是國家的最高學府,其內不乏名族子弟,宋羨與他們中的很多也都很熟。

  這兩件事,對他來說,不在話下。

  他問道:“第三件呢?”

  “你選挑得力門客,立刻趕去西郡,到望丹亭,把其亭長秘密帶來谷陰。”

  “帶他來谷陰作甚?”

  “賈珍就死在了那個亭中。”

  “賈珍?這我知道,聽說他辭官后,在還鄉的路上遇賊而死。是死在了這個亭中么?但是氾公,這與那亭長何干?與咱們扳倒莘阿瓜又有何干?”

  “與那亭長無干,與咱們扳倒征虜大大有干!宋郎,汝兄是怎么被征虜害死的?征虜說姬韋之死,是因汝兄的背后主使,我不信汝兄會干這種事!可為何汝兄還是因此下獄了?不就是因為段承孫的攀誣么?賈珍與征虜間有宿怨,雖不知他兩人是怎么結的仇,但賈珍素來對征虜惡言不少,這是朝野盡知的。你把那亭長帶到王城,讓他…”

  宋羨兩眼發光,說道:“讓他做個證人!證明是征虜派人殺死了賈珍!賈珍實非是死於賊手!”忍不住地連連拍手,說道,“氾公,此策絕妙,絕妙!”

  想起了乞大力,心道,“這狗東西吃我阿兄的錢,卻不給我兄辦事,一直不得機會整治他,這次就栽贓到他的頭上!便說受莘阿瓜指使,害了賈子明的就是他!這叫一舉兩得。”

  氾寬、宋羨兩人在賈珍身上做文章的這番思謀,竟是把賈珍的死因和殺死賈珍的兇手都給蒙對了。

  氾寬摸著胡須,露出得意的笑容:“宋郎,這就是我剛才說的,其它的把柄!”

  宋羨把氾寬的整個謀劃從頭到尾,重想了一遍,贊不絕口,說道:“氾公真是大謀!由元光起手,先阻莘阿瓜出兵,繼合麴爽、陳蓀、張渾眾人之力,發動朝野輿論,共扳莘阿瓜!最后再用賈珍之死收尾,做致命一擊。莘阿瓜這回,就算僥幸能得不死,也給他扒下三層皮來!”

  氾寬望了下外頭的天色,快到中午了,說道:“事不宜遲,你現在就去辦這兩件事。我也馬上去見陳蓀、張渾和麴爽!”頓了下,說道,“我并會給宋公去信,告以此事,請他斟酌相助。”

  宋羨應諾,跳下坐榻,急匆匆地去了。

  氾寬坐在堂上,靜了會兒神,也重想了一遍把自己的謀劃,認為無有漏洞了,遂命堂外備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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