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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蒲秦占洛陽 江左攻下邳(中)

  雙方的士兵列陣成后,各在本陣中,草草地吃了些胡餅、酪漿,飽食之后,休息了半個時辰。

  戰斗隨之打響。

  最先發起進攻的,是等的不耐煩的賀渾邪部。

  情報上對此的描述只有簡略的一句:“時已過午,鮮卑、羯兵分於陣中食畢,羯胡右陣先動,攻鮮卑左陣,未克。”

  真實的戰況在情報的敘述中并不能得以看出,實際上,就是這情報上簡單的二十余字,背后代表的卻是雙方主將的第一回斗智,與近千條雙方戰士生命的消失。

  回到羯兵右陣發起進攻之前。

  羯兵中軍,大旗下。

  賀渾邪矚目對面的魏兵陣型,觀之稍頃,顧與張實、刁犗等親近的僚佐,和因為“東平陵大火”這個預言得到印證,從而獲取到了賀渾邪重視,被賀渾邪收到了府中的西域和尚佛澄和,以及幾個同樣是西域人的祆教的薩寶、巫師諸人說道:“你們看慕容瞻的兵陣,他在陣前放置鐵甲車、鹿砦等物,顯是無意進攻於我,在等著咱們打他啊。”

  賀渾邪推測得不錯。

  慕容瞻本來就不想打這一仗,他是被迫無奈,才乃不得不率兵到此的,既已忌憚賀渾邪帳下高力禁衛的戰力,其部之兵馬又少於賀渾邪,那么慕容瞻當然就不會主動發起進攻。

  故此,他的謀劃是:先采用守勢,把進攻的主動讓給賀渾邪,以圖通過守御來把賀渾邪部的士氣消耗掉以后,再視情況而決定是否發動反擊。

  刁犗以匈奴異族的身份而現任賀渾邪的左長史,乃是賀渾邪軍府中左長史、右長史、從事中郎、主簿此四個大吏的首吏,——此四吏又被稱為“統府四佐”,出任此四職的,是目前最得賀渾邪信重的各族能士,其人於軍事上,便自有謀略與見識。

  他從慕容瞻的守御陣型中,敏銳地察覺到了慕容瞻的此一謀算,與賀渾邪哂笑說道:“明公,料慕容瞻之意,不外乎是欲借守御而先耗我軍之銳,以妄想等到我軍疲憊之際,他再反攻。

  “方今我軍先得青州,又深入兗州,自明公起兵討賊以來,戰無不勝,士氣正是高昂,慕容瞻的這點小心思,必定是難以實現的。當下之計,犗之陋見,可不理會他的圖謀,明公只管催兵進斗便是。”

  管你慕容瞻是何算盤,憑借帳下四萬士氣高昂、戰力出眾的精兵,刁犗卻是有把握能把之擊潰。賀渾邪也是此意,對刁犗的建議深以為然。

  右長史張實也在觀看敵陣,他在贊成刁犗的意見之同時,提出了一個具體的進攻方案,說道:“明公,慕容瞻號為知兵,其往年歷戰,幾無敗績,他今所部的兵士,雖不及我軍敢戰,然畢竟是魏之主力,亦不可小覷。如果硬攻的話,我軍雖然定可獲勝,但可能也會傷亡不小。

  “以實愚見,不如智取之。”

  賀渾邪立刻轉臉去看張實,態度頗為尊敬,語氣里透出親熱,說道:“右侯,如何智取?”

  張實搖著羽扇,說道:“實觀慕容瞻陣,右為甲騎,此其精銳也,沖之恐不易動;因此實以為,明公可以先令建武將軍攻彼左陣,如能動其陣腳,即全軍壓上;如不能動,便佯敗之,慕容瞻若是縱兵追趕,明公就可趁機而取之。”

  賀渾邪沉吟了下,說道:“右侯,如你所言,慕容瞻號為知兵,我如佯敗,他會縱兵追趕么?”

  張實說道:“慕容瞻也許不會輕易派兵追趕,但其軍中,現有魏主慕容炎派去的督軍在,那督軍乃是慕容干的親信侯莫陳馱。慕容干素與慕容瞻不和,而慕容炎自僭號以今,亦處處猜疑於慕容瞻,侯莫陳馱如是要求慕容瞻追趕,慕容瞻縱是不愿,恐亦只能從之。”

  慕容干,是慕容炎的從父,與慕容炎是從兄弟的關系,現任魏國的丞相之職。

  此人要說能力,也是有的,唯是權欲太大,善妒英才,在慕容暠死后,他就把聲名於國內最盛、血統也與魏主最近的慕容瞻視為了他潛在的最大政治對手;而慕容炎正好也因為慕容暠死前,有過把皇位傳給慕容瞻的言辭,對慕容瞻亦是非常的猜忌。他們兩個一拍即合,遂都把慕容瞻視為了最大的敵人,竟是“上下同欲”,結成了政治的聯盟。事實上,要非是因為賀渾邪適時作亂,只怕慕容瞻此時已被他倆合力,早給搞下去了。——卻那慕容暠死前讓位給慕容瞻的那番舉動,究其心意,大約本是為了幫助慕容炎鞏固“繼承人”的地位和繼承皇位的合法性,同時也是為了能夠讓慕容瞻感恩,從而更盡忠於慕容炎,只可惜慕容炎的心胸不夠開闊,雖能領會其父心意,卻到底是臥榻之側,不能將其父的意圖良好地貫徹下去。

  以是先有了逼迫慕容瞻出兵東平的旨意,又派了侯莫陳馱到慕容瞻的軍中監軍。

  賀渾邪很了解魏國朝中、宮廷的那些大臣,聽完張實的話,不覺而笑,摸著濃密的須髯,說道:“右侯所言不錯。侯莫陳馱這家伙,我是知道的,幸進之徒罷了,全靠阿諛奉承,得了慕容干的喜愛。他今監軍於慕容瞻的陣中,倒是極有可能會如右侯所說,見我軍兵敗,而強逼慕容瞻追趕的。”果斷作出決策,采用了張實的進言。

  很快,羯兵右陣的主將,賀渾邪的養子賀渾勘就接到了賀渾邪的軍令。

  賀渾勘早就躍躍欲試了,馬上就從部將中,挑出了兩個以悍勇出名的,一個唐人,叫郭黑,是個步將,一個匈奴人,叫呼衍寶,是個騎將,命令他倆,說道:“老郭,給你步卒三千,呼衍寶,與你輕騎千人,作為老郭的掩護,你兩個先去打上一陣,我親自給你兩人壓后!”

  郭黑的出身不高,從其名字就可看出,他原是賀渾勘家中的一個農奴,后來因其勇力,被賀渾勘發掘出來,從了軍,時至如下,靠著戰功,已是升遷到校尉了。人如其名,他的膚色很黑,如似黑鐵,或許是因少年時期營養不足,也可能是遺傳的關系,頭發稀疏,莫說像唐人那樣的扎髻,或西域人那樣的剪發齊眉,就是鮮卑人束發成辮的發式,他的那點頭發也弄不成,便干脆剃了個光頭。頭上抹了油,此時於午后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呼衍寶姓為呼衍,名為匈奴人,其祖上其實是被匈奴人征服的丁零人。

  當年匈奴強盛的時候,不僅稱霸漠北,還南侵內地,許多丁零人作為匈奴人的附屬、奴隸,跟著匈奴人南下,入到了中原的邊地,繁衍至今。這些丁零人中,有部分是白種人,呼衍寶的祖上就是其中的一員,故是呼衍寶冒著其家原本的主人,匈奴貴種的姓氏,外觀上卻膚白、黃須,出賣了他本來的身份和族屬。不過,這些東西在而今諸胡占據中原的背景下,卻是無傷大雅,且反因膚白、黃須的特征與羯人相類,呼衍寶現於賀渾邪的軍中,倒是頗得信用。

  兩人都是三十出頭的年紀,正能打的時候。

  聞得賀渾勘的命令,郭黑、呼衍寶齊聲應道:“是。”

  右陣共有步騎萬人,分出四千,給了郭黑、呼衍寶,郭黑披重甲於身,持矛佩刀,引步卒當先出陣;呼衍寶乘黑馬,亦披甲,把騎槊掛在了馬鞍上,提弓矢,率騎兵跟著出陣。

  濟水如帶,原野青青。

  中原腹地的土地上,一支以白種的羯人、西域人為主組成的數萬擅長步戰的部隊,與一支以鮮卑、匈奴等北方胡人為主組成的數萬擅長騎射的部隊,對壘半日,鏖戰在即。

  世代居住中原的唐人,當然沒有錯過這場戰爭,但在雙方的部隊中,都只處於從屬的地位。

  魏兵主陣,慕容瞻第一時間看到了羯兵右陣的動靜。

  一人在他身邊說道:“羯奴已動,將凌我陣!大司馬緣何還不下令,命我軍出陣迎敵?”

  說話此人身材魁梧,長近九尺,比慕容瞻高了兩頭,仗其力雄,身上披掛了兩層精甲,頭戴一個獸形的兜鍪,身后掛著黑色的披風,腰中佩劍的劍鞘、劍柄上,鑲嵌珠寶,撩人眼目。

  這人正是賀渾邪口中“靠阿諛奉承,得了慕容干喜愛”,今於慕容瞻軍中監軍的侯莫陳馱。

  慕容瞻和顏悅色,解釋似的,對他說道:“羯奴之精兵,即所謂之‘高力’,悉在羯陣之左。監軍請看,現在羯奴的左陣猶尚未動,他來攻我的是其右陣之兵。料賀渾邪之意,無非是欲以此來動我軍的陣腳而已。當此之時,我不可遂其意也,當以守御為要,不能貿然迎擊,否則的話,若被其左陣待戰的高力尋到戰機,突襲攻我,勝敗則恐怕就會難說了。”

  侯莫陳馱瞧了眼羯兵的左陣,又看了眼派兵出來的羯兵右陣,再看了看賀渾邪的中軍陣地,說道:“我有一計,可保大司馬大勝。”

  慕容瞻問道:“敢問監軍,是何計也?”

  侯莫陳馱拔出劍來,指向賀渾邪的中陣,說道:“我觀羯奴中陣的兵馬雖然略多於我,然其陣型卻松松垮垮,賀渾邪這定是自恃兵多而輕視於我!大司馬何不趁羯奴右陣來攻我的機會,令我右陣之甲騎,踐踏羯奴之高力,然后麾我中陣之精卒,徑襲羯奴之中軍?以我之嚴整,對彼之松懈,必可一鼓而破之!其中陣既破,賀渾邪已然成擒,乃或授首,高力雖勇,何足論也?砧上肉耳!還不任由我軍殺戮?”還劍入鞘,低下頭,俯瞰慕容瞻,笑道,“等到功成,大敗了賀渾邪,大司馬上表朝中,敘諸將功勞的時候,還望大司馬不要忘了我的此計!”

  慕容瞻一時不知該何以回復侯莫陳馱,啞然了會兒,說道:“監軍可能有所不知。”

  “我不知什么?”

  “賀渾邪用兵,狡詐多端。此前他與我對陣於高平郡的時候,也嘗擺出過這種松垮的陣型,當時我遣精卒試攻之,結果卻發現,‘松垮’只是他陣型的前排,其陣之中、后,卻極是嚴密。也就是說,他的這個‘松垮’實是誘敵之計,是在誘惑我軍進攻的。”

  侯莫陳馱狐疑問道:“竟是如此?”

  慕容瞻懇切地回答說道:“誠然如此!”

  眾目睽睽,諸多的魏國將校面前,沾沾自喜的一計,被慕容瞻雖是委婉的拒絕了,侯莫陳馱的臉面仍是覺得掛不住,但因為不如慕容瞻熟悉賀渾邪的用兵風格,他暫時也無話可以作為反駁,便按住劍柄,勉強說道:“若是如此,那我之此計用不用,就由大司馬決斷罷。”

  本來屯守湖陸的城大婁提智弼,因在此前與刁犗的那一戰中立下了戰功,被慕容瞻表為了虎威將軍,現從在慕容瞻的帳下。慕容瞻已從軍旗中判斷得知,羯兵右陣的主將是賀渾邪的養子賀渾勘,曉得賀渾勘是賀渾邪帳下頂尖的戰將之一,擔心自己的左陣不能擋住他的攻勢,就在短暫的考慮過后,把婁提智弼叫到了身前,命令說道:“賀渾勘勇冠三軍,其部將郭黑、呼衍寶,俱悍勇士也,現其來攻我左陣,不可掉以輕心,你帶你本部兵馬即趕去左陣馳援。”

  婁提智弼深服慕容瞻的能力,對他非常敬重,恭謹地應道:“諾。”

  慕容瞻囑咐他說道:“如是來攻我左陣之羯兵,為賀渾勘親率,你馬上就派人稟報於我,我會再遣兵過去支援的。”

  婁提智弼接令而去。

  侯莫陳馱笑了一聲。

  慕容瞻問道:“監軍緣何發笑?”

  侯莫陳馱狀態豪雄地說道:“聽說那賀渾勘非為賀渾邪親子,是個唐兒,左右不過是個一錢唐,再有勇名,殺之還不如殺雞一般?大司馬又何須這等顧忌?”

  “一錢唐”,是魏國的鮮卑等胡人對唐人的蔑稱,意思是唐人的命只值一個錢。

  時中軍陣中的旗下,從衛於慕容瞻邊上的不但有鮮卑、匈奴等族將校,亦有二三個唐人將校。

  聽到侯莫陳馱這話,那幾個唐將,平時聽多、也見多了魏之“國人”對唐人的輕蔑侮辱,卻大多無動於衷,只有一個年輕的小校,臉上露出了憤慨之色,然他很快反應過來,怕被侯莫陳馱等人察覺到他的不滿,枉自送了性命,趕緊勾下了頭,然而不自禁的,手握緊了刀柄。

  慕容瞻不愿再與侯莫陳馱起爭執,便說道:“是,是。”

  幾聲鼓響,是婁提智弼率本部從陣后出去,往左陣去了。

  慕容瞻等人站立的位置,是在臨時搭建起的高臺之上,居高臨下,能夠清楚地看見婁提智弼部和左陣的動態。慕容瞻投目往之,專心地等待左陣戰斗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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