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兩廂情愿」
對從前的千愛來說，她沒有未來的夢想，沒有想成為怎么樣的人，或者想過怎樣的人生。
初中畢業后的計劃，當然也是沒決定好的。
非要說的話，就是比較喜歡光鮮亮麗的漂亮衣服，和身邊其他女生一樣，比較注意打扮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對當時還是學生的她來說，這是很平常的現象，身邊人無一不如此。
沒錯，和身邊人一樣，對所有的意見表示共鳴，這就是千愛的生存策略。
話雖如此，然而——
當聽到青梅竹馬決定獨自上京，去追尋音樂夢想的時候，千愛大受震撼。
肯定是因為，千愛一直認為真澄會陪在自己身邊，就像自己被周圍排擠的那段時間一樣。
因為真澄哥也是這樣的人。
對周圍的事物沒有興趣，那雙漠不關心的眼眸，總是以置身事外的態度觀察著周遭的一切。
這樣被千愛一直認為隨波逐流的青梅竹馬，比千愛先決定了未來，這讓她有種被拋棄了的感覺。
可仔細想想，真澄哥他，一直都是這樣。
明明以為他在與自己并肩同行，可卻在不知不覺中卻跑到前面去了。
真澄就像可以隨意改變形狀的粘土一樣，不管怎樣的縫隙，都能巧妙貼合。
正因如此，他和誰都能相處得很好。
在初中最后一年文化祭上的喫茶店接待客人如此，高中后加入輕音部開始玩樂隊也是。
與之相比，她卻…
千愛感覺自己步伐遲緩，一點也沒有向前邁進。
即使在內心告訴自己，「別人是別人，我是我」，可無論如何，千愛都無法停止拿真澄跟自己比較。
因為，那是真澄哥啊…
于是，離開時真澄的那句話，讓千愛的心情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千愛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誒。”
“我想留下自己成為特別的人的證明，所以我要去東京了。”
千愛本以為自己早已明白，她的青梅竹馬是個了不起的人，然而實際情況卻更加不得了。
真澄哥，因為有想要實現的未來，為此準備好所需的一切，就像他高中時做的那樣，一步一步地留下足跡。
離開的前夕，他將心意好好用語言表達了出來，那是他的決心。
改變過去自己的決心。
真澄改變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改變了與他最親近的千愛的想法。
看到了這番場景，千愛就覺得自己也必須改變才行。
將來的事…一定要認真考慮。
也正如千愛所希望的那樣，自己的確在慢慢地改變了。
高中加入了手工部，堅定了成為服裝設計師的夢想，順利通過大學的大學考試，然而——
這一切，真的是自己發自內心想要的嗎？
“所以…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千愛不解地睜大眼眸。
她被真澄帶到的地方，是去年夏天時去過的Amagi海濱主題公園。
“…咪！”“…龍！”“…呼！”
粉紅色的貓咪，白色的綿羊以及橘黃色的公仔三只吉祥物站在樂園的入口，憨態可掬地迎接著入園的游客，天空上飄滿氣球。
像這樣，能滿足小孩子好像松松軟軟的棉花糖那樣甜蜜天真的幻想的空間，無疑是千愛會喜歡的地方。
由于是工作日，比想象中要冷清得多，所以兩人可以盡情享受這里的游樂設施，而不必擔心人流。
“要不要去坐摩天輪？”
真澄手指著遠處那座游樂園的地標建筑問。
“咦？一上來就坐那個？”
“游樂設施還分先后順序嗎？”
真澄錯愕。
千愛點點頭：
“摩天輪的話…感覺在游玩一圈后再坐摩天輪，一邊俯瞰游樂園的風景，一邊回味今天的…約會，比較好。”
她末了又補充說道：
“而且日落后既能看見園里的燈光，又能看到夜空中的星星，絕對很漂亮。”
“啊，聽起來很不錯。”
真澄微微頷首。
“不過，千愛下午還有課要上吧？能一直待到天黑嗎？”
“唔，這倒是。”
千愛怔住。
“不如翹掉那節課怎么樣？”
真澄微笑著提議。
“誒？那怎么行！”
千愛驚訝地張大雙眸。
“不行不行！絕對不可能！”
“千愛你啊…還真挺麻煩的。”
真澄忽然說出失禮的話。
“干、干嘛突然這么說？”
“因為啊…”
真澄像是在揶揄她一般笑著，語氣十分放松。
“表面一副熱情達觀的樣子，實際上卻很脆弱敏感…假裝自己云淡風輕，其實心里特別不安。”
“唔…”
感覺完全被真澄哥說中了要害。
雖然自己永遠無法冷靜評價自己，但她最近因為不安而導致的一些行為確實有種讓真澄哥困擾的意味，所以他說的一定沒錯吧。
真澄走近一步，笑容戲謔道：
“麻煩的女人。”
“煩、煩死了！真澄哥好討厭！”
千愛鬧別扭似地對真澄發脾氣，雖然嘴上這樣說，但她在心里肯定，自己其實并不討厭這樣。
如果問千愛最想被誰了解到真正的自己，那么答案就只有一個了。
只有在真澄哥這里，千愛才感覺將真正的自己釋放出來也沒什么不好。
就像去年盂蘭盆節在伏見稻荷大社的時候，將愧疚和自責說出口，并得到真澄的體諒后，心情就變得莫名舒暢。
真澄看著若有所思的青梅，把她的思緒拉回現實。
“我知道了，第一站就先去坐旋轉木馬吧。”
“誒。”
千愛回神，就被真澄不由分說拉起手腕，朝不遠處的旋轉木馬走去。
他的手掌寬大，溫暖，像一條溫熱的毛巾裹住了千愛的肌膚。
Amagi游樂園的旋轉木馬感覺很夢幻，從柱子到頂部精心點綴的飾物讓人聯想到北野異人館的西洋建筑。
不，比那還要氣派浮華，應該用童話里的宮殿來形容。
工作人員看了兩人的一日pass票后點點頭，把門打開。
就像被無形的大手操控，刻意給兩人創造獨處空間一樣，乘坐旋轉木馬的很少。
要講合理的理由也不是沒有，可能是因為時間太早的關系，他們兩個是在園區開放的第一時間就入園了。
而且現在又是高人氣的精靈劇場演出的時間，會在這個時間特意來坐旋轉木馬的游客寥寥無幾。
千愛靠近模仿馬的造型制作的座位，因為是早春的室外，陶馬的表面冷冰冰的。
近距離觀察，連散開的鬃毛都被細致生動地再現了，真實感讓人吃驚。
“千愛，一起坐吧。”
“嗯？”
“那邊有雙人座。”
真澄指了指另一邊那匹茶色的雙峰駱駝，造型靈感也許來源于一千零一夜中的貝都因游牧民吧。
駱駝的背上有兩個鞍，上面繪著薩法維時期的波斯藝術圖案，樣式華麗。
“不喜歡駱駝的話，那邊還有可以坐兩個人的馬車。”
“咦？也不用特別在意雙人座吧。”
“這和在意與否沒關系，我現在是在問千愛想不想。”
“聽起來像是什么哲學家會說的名人語錄呢。”
“確實，不過這其實是動畫臺詞就是了。”
真澄輕笑，繼續問：
“坐嗎？”
“…坐。”
“嗯。”真澄點頭，“那我在后面。”
千愛聞言眼睫忽然顫了顫，像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識地嘟起唇瓣說道：
“真澄對在后面有什么執念嘛？”
“呃…”真澄眨眨眼，“為什么突然這么問？”
“不，沒什么！”
意識到自己差點說漏嘴的千愛趕緊闔上嘴巴，把腦袋搖成撥浪鼓。
自己不小心看到他跟麻美姐…那種事怎么可能說得出口嘛！
“這樣。”
真澄也不在意。
“那我扶千愛坐上去。”
“不，不行！看不到真澄哥，我會不安。”
千愛抗拒道。
此乃謊言。
實則是這會讓她想到昨天正眼目睹真澄哥欺負麻美姐的樣子。
她所有的知識都來自學校的保健課。那里只教授了如何做安全措施，和一種天主傳教士們推崇的經典姿勢。
從未想過還可以這樣。
“所以我要坐在后面！”
“千愛是特別在乎這個的類型？”
“真澄哥要和我搶位置？”
千愛鬧別扭地鼓起臉。
“沒這回事。”
真澄扶著千愛，讓她把駱駝的馬鐙——話說駱駝的腳踏能叫做馬鐙嗎——當作踏板，跨上了駱駝后面的那個鞍。
確認千愛已經坐好，真澄也跨上了駱駝。
“感覺怎么樣？上一次來的時候千愛被過山車折磨得好慘，都沒坐旋轉木馬。”
“不知道，還沒動起來呢。”
“哦，也是，抱歉我太急了。”
“真澄哥不用為這種小事道歉啦”
伴隨著廣播里放送了當“木馬開始運行后，請勿改變腳的位置，請勿轉動身體”之類的安全提示后，緊接著響起鈴聲。
音樂是用銅管樂器和打擊樂一起演奏的管打多重奏，風格歡快，曲子播放，旋轉木馬的基座也開始緩緩地移動。
映入眼簾的景色發生了變化。
千愛下意識地用指尖攥緊了真澄的衣服后擺。
“怎么？擔心掉下去嗎？”
“別總開我玩笑！真澄哥。”
千愛想用力捶一下他的后背，又擔心這樣做會害真澄不穩，所以只用鬧別扭的眼神直盯著他瞧。
可惜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真澄哥的后腦勺和背影。
話說回來，真澄哥那個時候，也是這樣看著麻美姐…
“唔！”
冷不防地從喉嚨里擠出一聲尖叫，坐在前面的真澄立刻提起了心，就要轉過來看。
“千愛，怎么了嗎？”
“不！我沒事…只是剛才木馬突然升高，嚇了一跳才…”
“真的？”
“真的。”
“…好吧。”
兩人間重歸沉默，緩緩升降起伏的駱駝，歡快的音樂，裝飾著華麗彩燈的頂棚，這樣的情景看起來像身處童話之中。
正因如此，千愛才得以放松心情，左手攥著真澄的衣擺，右手則握著支撐桿。
“說起來，上次去動物園的時候，千愛告訴我，羊駝和駱駝是近親對吧？”
“是同屬于駱駝科。”
“聽上去真不錯，也想騎一次真的駱駝呢。”
“神戶動物園里不就有嘛。”
體驗騎馬是500円一次，騎駱駝則是800円一次。
“比起在動物園里，我更像去真正的沙漠里騎駱駝耶。”
“日本有沙漠嗎？”
千愛困惑。
“鳥取縣海邊有一座沙丘吧，雖然面積很小就是了，但可以在沙地上騎駱駝。”
“誒，沒想到真澄哥這么喜歡旅行啊。”
“應該說，是喜歡和你們一起的旅行吧。”
“唔！怎么突然說起肉麻的情話了。”
“很肉麻嗎？在我看來只是說出心里所想。”
真澄若無其事地說。
“就是這樣才更肉麻了！”
“千愛果然很麻煩啊。”真澄嘆息：“我只是在想如何討你歡心而已。”
旋轉木馬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真澄的雙腳離開踏板，又扶著千愛從駱駝的身上下來。
青梅少女的臉蛋紅撲撲的，感受著隔著布料傳來的體溫，真澄也察覺到自己心中的熾熱。
這不僅僅只是喜歡的心情。不如說是愛會更接近。
而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珍貴」應該是再合適不過了。
因為「愛」只是自己對于對方的感情，而「珍貴」則是表達事物本身價值的詞語。
自己這個青梅，以自己的方式正確而堅強地生活，不得不讓人更珍惜。
真澄是相信性惡論的，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人會越來越安于現狀。
但是，這是理所當然的，就連他自己也是。
如果沒有契機，就不會刻意改變自己。
正因為如此，下決心改變自己的人才顯得耀眼奪目，因為這需要覺悟、信念以及非同尋常的勇氣。
“我希望像千愛這樣的女生，能在我這里得到幸福。”
真澄想要千愛得到配得上這份「彌足珍貴」的褒獎，如果可以，他愿意無限給下去。
說到這里，千愛一頭霧水。
“像我這樣什么的女生…真澄哥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真澄一邊溫柔地撫摸這位缺乏自覺的青梅少女的頭發，一邊凝視著她的臉說道。
“我想給千愛帶來幸福…嗯，差不多就是想把千愛登記為世界遺產級別的珍稀程度，永遠永遠守護下去這樣。”
“到那種程度！？”
千愛臉上浮現出目瞪口呆的傻眼表情。
“嗯，因為千愛值得我這么做，千愛有什么想讓我做的嗎？”
“不，那個…突然這么說，我也…”
“沒關系，慢慢想就好，如果是千愛的話，我什么事都愿意為你做。”
“任、任何事！”
千愛跳了起來。
任何事，任何事…
青梅少女不斷重復著這個詞，白皙的臉頰漸漸變紅。
…看來貌似在想些不健全的事。
真澄悄然嘆息。
千愛的表情太好懂了，最重要的是全身都散發出荷爾蒙雀躍一樣的氣息。
定睛一看，就發現她的表情真是豐富，光看著就覺得非常可愛。
因為千愛的全部都很有魅力，想看更多的表情，其實是為了想讓她幸福。
但發脾氣的表情，鬧別扭的表情，害羞的表情都想要看到。
于是真澄不知不覺就變得想要使壞了。
“——咳咳！兩位客人。”
不遠處壓低帽檐，謹慎地不去探究游客隱私的工作人員適時出聲提醒。
“啊！抱歉。”
千愛這才回神，和真澄再次并肩，漫步在游樂園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