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日,清晨。
源清素、神林御子,盤膝坐在廊檐風鈴下做早課,天色昏暗,太陽還沒出來。
“已經開始了?”人還沒看見,姬宮十六夜帶著笑意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一如山林間快樂的鳥兒。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源清素睜開眼,看了她一眼。
她今天穿了黑色牛仔褲,錮著纖細的腰肢,緊繃著那誘人的蜜桃臀,勾勒出雙腿的修長。
源清素看著她,想著自己昨天晚上,將這樣的身體摟在懷里,心里頭又開始發熱。
還有六天滿二十歲的男人啊。
姬宮十六夜走過來,先是瞅了源清素一眼,然后笑吟吟地在神林御子的另一邊坐下。
“御子,你幫我聞聞。”她將細長的手指伸向神林御子。
神林御子瞥了眼手指,眼神疑惑地看著她。
“昨天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什么蟲子了,今天手上還有一股異味。”
源清素:“......”
“蟲子?”神林御子說著,下意識湊上去。
眼看神林御子的鼻尖逐漸接近,他心里砰砰亂跳,正想著要不要阻止,姬宮十六夜又突然把手拿走。
“算了,”她將手指放在自己鼻尖,笑著說,“不是什么好聞的東西,你還是不要聞了。”
神林御子稍顯不耐煩,不過這種小事,她向來不放在心上。
隔著她,姬宮十六夜一邊嫌臭似的嗅自己的手指,一邊笑吟吟地望著源清素。
“有些蟲子,碰了手是會有異味,下次注意點,別亂摸東西。”源清素說。
“那個蟲子很奇怪嘛,所以才忍不住。大概......這么長。”姬宮十六夜手虛握,上下套弄了一段距離,“渾身還硬邦邦的,是什么蟲子?”
“......有空我幫你找農學院的人問問。”
“那就拜托你咯,清少爺。”姬宮十六夜笑呵呵地說。
“不客氣。”源清素說。
兩人說話時,神林御子已經閉上眼睛。
她雖然將隱私權踩在鞋底,像蟲子一樣不放在眼里,但沒有興趣看源清素洗澡和睡覺。
太陽從地平線跳出來,源清素和姬宮十六夜也結束閑聊。
按照從香葉冠里得來的咒法,攝取太陽的光輝,一縷紫色神明之氣,在黑色、金色、火焰色的神力中游曳,緩緩溶解。
源清素的神力,很明顯的壯大了一分。
從這學期開始,姬宮十六夜正式轉學到了東京大學。
“之前在京都大學?”
又是四點半開始的、學生想吃飯、想回家的法國文學課,源清素和姬宮十六夜用筆記本聊天。
“我沒上過學。”姬宮十六夜回復。
“怪不得當初你來東京,看什么都新奇,假裝大學生,還刻意戴眼鏡,將書抱在懷里。”
“你說我沒見過世面?”
“長得丑,沒見過世面;像小夜子你這樣的,是純真可愛,明白?”
“小夜子?變親昵了,是因為我碰了蟲子?”
“別提蟲子!”源清素用大一號的字體回復。
姬宮十六夜拿到筆記本,忍不住笑了下。
她偷瞄一眼‘正用催眠一般的語調,講法國文學誕生的標志——《圣女歐拉麗贊歌》’的老師,然后詢問題似的,將筆記本移到神林御子身前。
她用剛買的萬寶龍圓珠筆,在‘小夜子’這個稱呼上,畫了一個圈。
神林御子正盯著窗外的芭蕉樹看,像插滿了綠色沖浪板,又像一座房子,風姿婆娑。
據說那是夏目漱石當年觀賞過的芭蕉樹,用來走神剛剛好。
姬宮十六夜輕拍她的手臂。
神林御子手托下巴的姿勢沒變,眼神瞥了眼筆記本,然后又撇了眼源清素。
她舉起沒有托下巴的那只手。
講師停下來,下面走神的學生,一下子精神起來,裝作認真聽課的樣子。
講師朝神林御子伸手示意,意思是:請說。
神林御子遞上筆記本。
“源清素同學。”講師看了兩眼筆記,又朝源清素伸手示意,意思是:給我站起來。
源清素站起來。
“你對《圣女歐拉麗贊歌》有什么看法?”講師問。
“沒有。”源清素老實回答。
“喜歡法國什么文學?”
“沒有具體哪一種文學,喜歡《小王子》。”
“《小王子》。”講師點頭,用法語說,“里面有喜歡的句子?和大家分享一下。”
“狐貍對小王子說的一句話——「語言是誤會的根源」。”源清素用法語說。
講師瞅了兩眼筆記本上的聊天記錄,特別是被圈起來的‘小夜子’,又看看神林御子和姬宮十六夜,很有法國情調地笑起來。
“我喜歡聰明的學生。”他將筆記本還給源清素,讓他坐下。
姬宮十六夜搶走筆記,用整整一頁,豎著寫了兩句話——清少爺(第一豎排),小夜子我討厭你(第二豎排)!
源清素覺得她在馴養自己,用她有趣的性格,誘人的身體。
不過,他除了是被馴養的狐貍,也是小王子,對他的玫瑰付出太多,花了那么多時間,已經離不開她,神林御子小姐。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源清素和兩位巫女一起,乘坐千代田線,趕去豪德寺。
豪德寺四點半就不再對外開放,對三人來說,自然沒這個問題。
寺內依舊是招福貓的天下,隨處可見它們的身影。
“非常感謝筑紫王大人。”主持合著那雙長滿老人斑的手,向源清素鞠躬。
“謝謝筑紫王大人”小沙彌跟著鞠躬,僧袍空空蕩蕩,臉色蒼白憔悴,因為服用了神泉,眼睛卻很明亮。
“那名武士呢,我記得,是叫澤入?”源清素記得他,拿出全部的錢,留給小沙彌治病。
可惜那些錢,依然買不起神泉。
“已經死了。”主持已經見慣了生死,語氣很平靜,只是略帶惋惜。
小沙彌很難過,她幾乎沒和澤入說過話,但知道他為了給自己治病,花了很多錢。
源清素沉默片刻,問:“木花開耶姬?”
主持搖頭,輕聲說:“是支笏湖的妖怪。”
“北海道的那個支笏湖?”源清素又問。
“是。”主持點頭,“八月開始,支笏湖出現一只妖怪,澤入閣下作為關東的支援者,前往北海道,從那以后,再也沒回來。”
“實際上是生死不知。”神林御子瀏覽著木架上的招福貓,“那里的情況很復雜,不是一般的妖怪。”
“解決了嗎?”
“沒有,我正要去。”神林御子回答。
“我陪你。”源清素說。
“你以為你能留下來?”神林御子看都沒看他,所以對于源清素毫不猶豫的表態,她到底怎么樣的表情,只有招福貓知道。
“清少爺既然要去,那我只能去了。”姬宮十六夜笑著說。
“我們三個在一起,還有什么做不成的事!”源清素豪情萬丈。
“那里很危險,請多注意安全。”主持再次鞠躬。
“招福貓保佑你們。”小沙彌脆生生地跟著主持一起鞠躬。
源清素最后看了小沙彌一眼,和神林御子、姬宮十六夜出了豪德寺。
“支笏湖的妖怪,有什么特殊嗎?”走在去車站的住宅區,源清素問神林御子。
假如是一般的妖怪,剛誕生就會被消滅。
很難想象一只數千米的妖怪,在東瀛橫行一個月,不知道要毀掉多少城鎮,死多少人。
“沒有具體消息,進去的人都死了。”神林御子說。
源清素一愣:“那你還打算去?”
“正因為這樣,我才打算去。”
“比起這種復雜的妖怪,多消滅一些村級、縣級的妖怪,不是能救更多人?”源清素勸道。
神林御子停住腳步,源清素也停下來。
姬宮十六夜在前面幾步的距離,俏生生地背著手,看戲似的看著兩人。
“你說的我明白,”神林御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源清素的眼睛,“但避開危險,和我留在白山神社一直修行,等修為足夠高再出來,又有什么區別。”
她又說:
“你會害怕,出乎我的預料。”
“或許,是因為有了想追求的幸福,所以想活著。”源清素回答。
神林御子看了他一會兒。
“神巫果然不能有幸福。”留下這句話,她朝前方走去。
源清素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
夜晚的豪德寺住宅區,沒有一個人,連月色都照不進來。
“怎么辦?”姬宮十六夜走到他身邊。
源清素回過神,略感無奈,又無所謂。
“還能怎么辦?”他說。
“我問你,假如是我要去一個回不來的地方,你會和我一起嗎?”
“還能怎么辦?”源清素同樣無奈地給出同樣的回答。
姬宮十六夜笑起來,雙手疊放在他右肩上,對著他耳朵吹氣:“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我要好好休息!”源清素甩開她,快步朝神林御子追去。
“你一個年輕人,怎么還需要休息!”姬宮十六夜追上來。
“為了應對支笏湖的妖怪!”
“這樣啊,我還以為你是昨天晚上消耗太多了,不過你今天一直盯著我的腿和屁股看,不用想也知道已經恢復......”
“噓!”快追上神林御子了。
到了車站,三人站在月臺上,被周圍來來往往的人注視著。
高貴的氣質,優雅的舉止,這是貴族,還是演員,亦或者是神明?
“說吧。”神林御子忽然說了這么一句。
“嗯?”源清素疑惑地看向她的側臉,心里卻想著,她是不是已經知道昨晚的事了。
“不知道,但我的直覺很好,而且非常聰明。”簡直就像窺心,神林御子對不露聲色的源清素說。
“......其實,十六夜對我告白了。”源清素沒說時間,也沒說地點,更沒說場合。
“嗯”姬宮十六夜在一旁點頭。
“我說,你這樣的女孩,沒有人會不喜歡,但是很抱歉,對別的人來說,或許神林御子和你一樣漂亮,但就我個人而言,她比所有人都重要,哪怕她對我不理不睬,我也愿意待在她身邊,因為我愛她。”
“這句話是假的。”姬宮十六夜說。
“當然不可能是原話,不過意思差不多。”源清素補充道。
“這次,我們可能真的回不來。”神林御子說,“你可以留下來,和十六夜一起。”
“胡說什么!”源清素打斷她,“你一個人,才可能真的回不來了。”
神林御子看著他,又把目光瞥向電車并行的軌道。
那是兩條注定無法交互的線,但永遠陪在彼此身邊。
“有遺言、或者什么想做的事,趕緊去做吧。”她說。
“那我想再親你一下。”這是源清素的夢想,深藏已久,就算取掉大腦,也能分毫不差地說出來。
“聽說,”神林御子的語調,像是在討論藝術,“人跳進鐵軌,被電車撞死,灑在地上血看起來像楓葉,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的夢想是去看楓葉,北海道的楓葉,八月就紅了,這次正好看看。”源清素更改了遺言。
“和誰一起看楓葉?”姬宮十六夜問。
“還能和誰?你們啊。”源清素想也不想地回答。
“御子,聽見了?他的目標是我們兩個,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他得逞,他是我一個人的。”不愧是京都之主,姬宮十六夜言語中霸氣微露,還帶著挑釁。
神林御子瞥了她一眼,對她說:
“就算是我,也會有一些陰暗的想法。”
“哦?”姬宮十六夜發出感興趣的聲音。
“我不能切切實實地擁有幸福,所以會偶爾對源清素好,給他點糖,把他控制在身邊,讓他也沒有幸福,這樣一來,我心理平衡了。要是一起死了,有他陪葬,也不至于死后還孤獨。”
“可怕。”源清素忍不住說,又問,“糖什么時候給我?”
神林御子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想告訴他已經給了,不過兩人之間已經說完五句話,所以......
“十六夜,麻煩你替我轉告他,”她對姬宮十六夜說,“上次在宇治親我,就是給他的糖。”
“你......讓我傳話?還是這種話?”姬宮十六夜指著自己,又指指源清素,難以置信。
“謝謝。”神林御子微微頷首。
姬宮十六夜氣得想一掌把整個「豪德寺站」拍個粉碎,源清素哈哈大笑,手“安慰性質”地放在她肩上。
姬宮十六夜氣惱地揮開他的手,又跺腳嘟嘴道:“哥哥,這個女人欺負小夜子”
源清素心驚肉跳,各種意義上。
不了解內情的人,任誰看了,都會認為三人是普通大學生,正在享受美好的青春。
誰能想到,他們即將去做一件和跳進電車鐵軌一樣的事情。
在去支笏湖之前,源清素真正想做的事,是處理好糸見雪,還有,過完自己二十歲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