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四月的第一個周六,一個暖風拂面的晴天。
天空湛藍如洗,滿眼春天的氣息,到處是綠意。
源清素從「白山站」出來,按照地圖往「白山神社」走。
他長得俊美清朗,沿途女人看見他,一定會多看兩眼,然后心里冒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仿佛在夢里和這人見過好多次。
等她們回到現實,便會明白,這是一種錯覺,因為,不論是誰見到他,都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沒走多久,上了一段臺階,眼前就是「白山神社」。
神社鳥居已經褪色,仔細看,又好像原本就不是紅色。
在這個櫻花盛開的春日清晨,神社里已經有幾位帶著小孩來玩的家庭主婦。
清脆的鳥鳴,孩子的喧囂,主婦們的家長里短,偶爾還有烏鴉的叫聲。
源清素昨天查過「白山神社」的信息。
到了每年的梅雨時節,成千上萬朵紫陽花盛開,這里的游客絡繹不絕,除此之外,只是一間很普通的小神社。
打量幾眼櫻花之后,在主婦們有意無意的注視下,他開始尋找‘最粗的樹’。
‘為什么不直接約在鳥居?哪怕是拜殿或手水舍,也比什么‘最粗的樹’強。’
如果有神林御子的聯系方式,他昨天晚上就給對方打電話,講道理。
在神社里轉了一圈,在一個很小的坡上,找到了最粗的樹。
源清素走完石階,放眼望去。
那是一顆榕樹,樹蔭濃郁,蒼勁的樹根盤結。
榕樹的左邊有一個小花壇,花壇后面緊鄰的是一個藤蘿架走廊。
紫藤新綠,灑下樹蔭,神林御子就在樹蔭里。
她今天穿紅白巫女服,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羽織,袖口繡著白色木蘭花。
昨天自然垂在肩上的華麗黑直發,今天用鏤空的金屬發箍束成一束。
帶著櫻花氣息的南風中,不管是側臉,還是正面,神林御子水靈清麗得宛如天仙,讓人聯想到‘空谷幽蘭’這個詞。
“很適合你。”源清素上前說。
“謝謝。”
神林御子收起手機,源清素趁機掃了一眼,看清屏幕上是學校教務處的郵件。
這封郵件昨晚他就收到了,上面多嘴的寫了:
「本校今日發生一起烏鴉襲擊人事件,地點是‘法文二號館’附近。當烏鴉“嘎-嘎-”叫的時候,就是危險的信號,請諸師生通行時注意身后。」
“有的烏鴉不‘嘎嘎叫’也會襲擊人。”他善意地提醒。
神林御子顯然對烏鴉沒興趣,一言不發,徑直朝榕樹的樹干走去。
在源清素的注視下,她消失在樹干里。
“哈利波特?九又四分之一車站?”他邊說,邊跟了上去。
進去之前,先用手試探了一下,手同樣沒碰到樹干,伸向了未知的空間。
等他走進來,發現自己站在鳥居下面,這次的鳥居倒是紅色。
鳥居下豎了石碑,上面用漢字寫著「白山神社」四個字。
鳥居后面是筆直的參道,四周綠樹成蔭,仿佛置身于某處正值春季的深山。
和東京完全不同,清新的空氣填滿整個肺部,簡直就像夏天打開了冰箱門。
“這是哪里?”他收回視線,疑惑地看向神林御子。
身穿巫女服的少女,和眼前的場景幾乎融為一體,合適得就像經過清晨的寺廟,聽見寺里悠遠寧靜的鐘聲。
“秘境神社。”神林御子解釋,“你來自「四國」,在「瀨戶內海」的「手影島」上,就有一座可以被普通人看見入口的秘境神社。”
“「手影島」?”
就像生活在東京,卻只從電視上了解「六本木」的「杉并區」居民,出生在「四國」的源清素,根本不知道「四國」有個「手影島」。
“「手影島」上的「長島神社」,是一個等潮水退去,所有人都能看見入口的秘境神社。但只有擁有神力的人,才能穿過鳥居,進入秘境。”
“這樣...等等,你怎么知道我老家是四國?”
神林御子看了他一眼,回答:
“我是文學部語言系的大三生,‘光華公子’的事情,從入學那天,就一直有人在說。”
源氏物語中的男主人公——源氏,貌美驚人,長得可與日月同輝,才華橫溢,世人稱“光華公子”。
源清素因為姓“源”,長得好看,成績出色,所以被不少女生暗地里取了一個“光華公子”的別稱。
這么受歡迎,他的出生、以往的經歷,自然不是秘密。
算上見面時的“謝謝”,對方十分鐘內還剩最后一句,源清素想了想,說:
“你大概已經知道了,但我還是自我介紹一下——姓‘源’,源清素。”
“知道。”回答得相當敷衍。
“話說回來,原來神林小姐是文學部的。”源清素笑道,“怪不得我一見你,就覺得從前一定在哪兒見過,這就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少女給自己下了咒,十分鐘只能說五句話。
此時,她像是個標本制作師在打量蝴蝶似的,用冷冷的目光盯視著源清素。
“誰讓你昨天踹我。”源清素十分記仇,“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的宿舍?”
神林御子嘆氣,邁開穿著白襪的雙足,穿過鳥居,沿參道往拜殿去,源清素跟在她后面。
穿巫女服、頭發束成一束的她,氣質愈加清麗出塵,陽光照在她的身上,閃閃發光。
兩人默默地走在樹蔭下,源清素恍惚覺得,她真的在帶自己去見神明。
頭頂嫩葉搖曳,腳下灑落的陽光熠熠閃爍。
穿過唐代風格的圍墻,繞過本殿,兩人來到一間占地廣大的古樸宅子。
“御子大人。”院子門前,站了一位小女孩。
“嗯。”神林御子點了一下頭,換了鞋,走進古樸的木制屋子。
源清素打量眼前這位奇特的小女孩。
那張臉介于女孩與少女之間,穿白色的女式軍服,金發在后腦勺盤成一團小丸子。
細小的腰上系著一對鈴鐺,和她的眼瞳、頭發一樣是金色。
身高只有一米三左右,雖然不高,但比例協調,所以不顯得腿短或者難看,小巧玲瓏。
胸部徹徹底底沒有,但那雙軍裙下的光潔雙腿,可以彌補了這點不足,達到平衡。
除了金發、金瞳、金鈴鐺,渾身雪白,仿佛一團聚攏的陽光。
不管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人。
“看什么,豬仔!”軍服少女仰著的精致小臉緊繃,態度惡劣,形象瞬間掉下來。
“抱歉。”源清素把對方當小孩看,脾氣很好。
認真計較的話,他略帶俯瞰的審視,的確有些失禮。
“誰允許你靠御子大人這么近?給我退后兩米!”
“......”源清素退后兩米。
這和軍服少女沒什么關系。
神林御子不喜歡和人有聯系,為此甚至自我約束,他不理解,但尊重別人的選擇。
軍服少女姑且滿意地“哼”了一聲,盛氣凌人。
源清素隔著兩米,跟著神林御子進了屋,來到一間寬敞的和室。
在這里能看到后院,院子里有一顆已經結了果的青梅樹,此外,不知什么花的花香,不斷鉆進和室。
源清素沒有心情留意這些。
他與神林御子面對面坐下,中間依舊隔著兩米。
軍服少女站在神林御子身后,看起來比跪著的兩人稍高了一點點。
十分鐘還沒過去,還有三分鐘。
這時,穿巫女服、有蝴蝶翅膀、十厘米高的雌性小人,翩翩舞動,合力端來茶水和點心。
然后她們或坐在榻榻米上、或趴在地板上,圍觀他們。
有一位蝴蝶小人飛到神林御子漂亮的細肩上。
蝴蝶小人坐在上面,小孩似的晃著雙腿,藍色的雙眼好奇地打量源清素。
‘靈?妖怪?’源清素心中猜測。
隨后,他將視線轉向神林御子。
‘不和人親近,和這些可以嗎?’他繼續琢磨著。
剩余的三分鐘里,準確地說,從那枚一円硬幣被對折之后,他一直在心里琢磨這位神秘少女。
十分鐘過去,神林御子平靜地開口:
“有些事,必須和你說清楚,一旦開始修行,擁有了神力,必須參加戰役。”
“戰役?”
神林御子沒說話,看了眼趴在榻榻米上的蝴蝶小人。
蝴蝶小人們飛走了,過了沒一會兒,又飛回來。
四只蝴蝶小人抬著一本書,使勁扇著翅膀。
“加油,加油,加油!”神林御子肩上那只,給她們鼓氣吶喊,卻一動沒動,細細的雙腿依舊歡快地晃蕩著。
書放在源清素的身前后,搬書的蝴蝶小人已經累得氣喘吁吁。
“謝謝。”源清素拿起書,眼睛盯著這些精致如真人、剔透玲瓏的蝴蝶小人。
“啊!”蝴蝶小人害怕得一哄而散,全躲神林御子衣服、頭發里。
“她們是什么?”源清素指著神林御子的巫女服袖子。
在那里,有兩只蝴蝶小人像躲在山洞里一樣朝外面窺探著。
被他指著,蝴蝶小人立馬把頭縮了回去。
“禮貌,豬仔,不準用手指著御子大人!”軍服少女小手一撈腰間的鈴鐺,鈴鐺變成了黑色的警棍,一副要上來教訓人的樣子。
“白子。”神林御子看了軍服少女一眼。
“哼!”名為白子的軍服少女,將大小剛好適合她的警棍插會腰間。
沒有變回鈴鐺,看來這位“獄警”隨時準備上來體罰。
源清素看著軍服少女的腰,準確的說,是腰上的警棍。
鈴鐺變成警棍,眼前這一幕,讓他從縫隙間窺見了這個世界的本質,心情不由開始有些興奮。
“靈,我的式神。”神林御子解釋。
“不是妖怪。”源清素點頭,又問,“對了,妖怪能作為式神嗎?”
“不能。”
“為什么?”
“妖怪直接使用‘神明之氣’,式神使用的是‘神力’。”
“‘神明之氣’和‘神力’的區別是什么?”
“‘神明之氣’是太陽、潮汐、風、水;‘神力’是電——這些我全寫在書里,看完之后,告訴我你的最后決定。”
源清素一邊翻開書,一邊說:
“神林小姐,我發現你很擅長解釋,不過有一點需要指正,潮汐、水力、風力的能量,都是太陽提供的,只是表現方式不同。”
原本說完第五句話,神林御子已經將視線投向春意盎然的中庭,聽完源清素的“指正”,又將視線收了回來。
她盯著源清素。
那眼神源清素太熟悉了。
昨天她拿過自己的書,然后一腳把他踹進「三四郎池」時,就是這個眼神。
“等等等!”源清素又往后挪了半米。
在窺破對方的虛隙方面,他堪稱奇才,能夠極其敏感地抓住問題的關鍵點,而這幾乎已經成了他潛意識的一部分。
任何人,他只要相處一段時間,就能大概揣測對方的心思。
此刻的他,從神林御子的眼神中,嗅到了“絕對會出手”——也有可能是出腳——的前奏。
“我知道了。”他連忙說,“風力、水力的本質是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神明之氣’不能直接給我們這些‘電器’使用,對吧?”
“有神林小姐這樣的老師,簡直是我的福氣!”他又拍一句馬屁。
神林御子緩緩從他身上挪走視線,再次看向中庭時,已經在考慮是否要在那兒挖一個池塘。
源清素感覺一陣陣危險,忍不住又往后挪,后來干脆找了一根柱子,背靠在上面之后,才翻開手里的書。
這個世界有妖怪。
山川、河流、天氣、動物,一切萬象都有可能變成妖怪。
不是殺了一家人,吃了多少人的那種妖怪,是身形龐大如山岳、分割深海、淹沒島嶼的妖怪。
2011年3月11日,珊瑚海娥出現在東太平洋海域。
這只長著飛蛾身體,頭頂珊瑚角的巨獸,從宮城縣登陸,用它三雙遮天蔽日的水藍色翅膀,掀起巨大海嘯。
海嘯席卷巖手縣、宮城縣、福島縣。
數萬普通人死亡,參與那一戰的修行者死傷殆盡。
直到統治關東的大御所派出高手,才將珊瑚海娥重傷,逼回太平洋。
作為主戰場的城市——「陸前高田」,被夷為平地,只剩殘垣廢墟。
珊瑚海娥只是重傷,沒死,這么多年過去,附近沿海地區只敢用來種莊稼,不敢修建一棟民居。
「陸前高田」更是連莊稼都沒種,成了芒草的樂園,一片荒蕪。
妖怪的數量很少,但一年總會有幾只。
整個東瀛,凡是具有神力的人,必須參與討伐妖怪,這就是“戰役”——人類中具有神力的少數人,與妖怪之間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東瀛的三位統治者,關東大御所,關西的京都之主,北海道太閣。
三方自古簽訂盟約,任何一方境內出現妖怪,其余兩方必須派出領地內的修行者援助。
出現在關東的珊瑚海娥,殺死的不僅僅是關東修行者,關西、北海道,同樣損失慘重。
......
“我不是你的老師。”
源清素從筆記里抬起頭,看著神林御子那張清麗脫俗的小臉,一時間分不清現實還是虛幻。
電視報道里的地震、海嘯、臺風、大雪、火山噴發、山體滑坡,不是自然災害,而是妖怪。
這或許可以算是另外一種自然災害。
他回過神,花了一秒回憶十分鐘之前的對話,才知道她在說什么。
“那我們兩個算什么關系?”他半是應和,半是好奇地問。
“共處一段時間的陌生人,而且會一直是。”神林御子雙眸清澈如水,倒映著柱子下的源清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