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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一章 尷尬

  就在朱保石以為要這樣站到天荒地老的時候,終于聽到了上頭傳來的聲音。

  “…華陰侯府上那一個小孫兒,這一陣子長得如何?”

  朱保石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過了兩三個呼吸的功夫,才揣摩著道:“華陰侯一脈自是生得體面,小公子能吃能睡,聽聞身體十分康健,院中極少延醫。”

  他分辨不出張太后那一句“長得如何”是問相貌還是問身體,又因華陰侯是太祖皇帝一支,若說長得極好,也不曉得會不會遭圣人忌諱,若說長得不好,又著實與先皇有血親,只好把沾邊的都提上一提,極克制地夸了幾句。

  今次朱保石遞上去的折子,里頭涉及的氏族名字足有數十個,有就在京城的,也有常年在外的,短短半日功夫,能簡單整出個所以然來,已經十分不容易。

  與趙芮不同,張太后問話仿佛毫無規律可循,往往東南西北,各自點上一點,朱保石正要展開來答,就被打斷,那問題復又跳到了另一個方向。

  幾番下來,他才漸漸摸到頭緒。

  張太后問的都是細處,同一樁事,絕不多放力氣,她問話前已經在心中有了數,不過是同人確認自己的想法而已。

  比起呼聲甚高的濟王并秦王幺子,華陰候雖也歸屬皇脈近親,可向來是個冷灶,眼見張太后越問越細,便連那小兒何時學會叫爹娘,甚時能走路,有無得過百日咳,身量如何都要探究一番,便如同拿個鉤子去勾螺螄殼的尾巴。

  朱保石有些答得出,有些答不出,等到從垂拱殿出去,連一刻也不多停,徑直去尋了筆墨,把方才張太后問得百八十個問題一一記錄下來。

  他已不再管勾皇城司,幸而身上還帶著差,總算進了存放皇城司檔案的庫房,也不用旁人幫忙,自己一個人對著里頭如山一般的宗卷翻了起來。

  趙芮大行之后,朱保石便不復往日風光,這一回大半日沒有出現,竟也無人發覺,等到他晚間自庫房中出來,舉著新寫就的折子再一回站在了垂拱殿的門前,因無召見,也無人幫著通傳。

  他從戌時初等到了子時二刻,全身已是凍得半僵,才把張太后候了出來,借著遠遠過來的燈火迎上去。

  除卻朱保石遞上來的折子,京都府衙的案情宗卷也一般平鋪在張太后面前的桌案上,與前頭那一份不同,此份的尾頁及騎縫處另蓋有提刑司、大理寺的印章。

  這宗卷足有一寸厚,里頭敘述嚴謹,用詞干脆,并無半點搪塞敷衍,另又有繪圖附在其中,把當日孫兆和遇襲一案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

  主犯俱已招供,主謀秦惠方只受了一點刑,也跟著認罪伏法,人證、物證俱全,均是指向宮中那一位身上,只要其人招供,案子便能了結。

  這些個證據擺在面前,即便張太后一直認定趙鐸為人蠢甚,絕無可能做出如此厲害的局,也不由得在心中打了個問號:難道這兒子,當真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長進了這樣多?

  帝位不能空懸太久,便是在龍椅上先放塊木頭占著位子,好歹也有塊木頭杵在那里。

  無論最終案情如何,眼下趙鐸名聲已壞,四王一脈再無可能,而越是隔得久,張太后越是清醒,心中已經別有計較,只覺得趙颙此次另有內情,遲早有出事的那一日,屆時后患無窮,是以也不愿扶他這一支起來。

  手中捏著宗卷,張太后壓了半日火氣,終于還是忍不住將其往桌上一摔。

  厚厚的冊子砸在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響,把張太后那一聲低低的責罵給蓋了過去。

  崔用臣離得近,隱約只聽得“無知豎子”四個字,也不曉得是在罵誰。

  張太后從垂拱殿回來已經快是子時,又宣見朱保石,再看了這許久文書,時辰早已晚了。她雖是惱火,可并未氣糊涂,行事仍有規矩在,過了片刻,把氣壓下,自洗漱就寢不提。

  一夜無話。

  次日乃是大朝會,崔用臣數著時辰,眼看還剩盞茶功夫,這便開始分派小黃門們提早準備,然則一干人等還未收拾好,床榻上就有了動靜——原是張太后不用人喚,自家已經醒來。

  一時眾人連忙捧盆提壺上前伺候,又有人端了點心同熱熱的湯面、炊餅等物上來。

  大朝會耗時甚長,眼下雖然時間尚早,實在不餓,張太后卻不能不吃點非湯非水的東西墊肚子——年紀大了,縱然極力保養,面上看著也毫無二致,腎臟還是比不得從前。

  她今日起得早,時間還綽綽有余,擎著一個炊餅,才吃到一半,忽聽得外頭一陣小小的嘈雜,不多時,便有小黃門飛奔而入,躬身立在下頭,大聲道:“圣人,文德殿來了消息,濟王殿下恰才醒了!”

  文德殿中已經亂作一團。

  孫兆和對著門外大叫道:“來人!來人!”

  殿中其余幾名醫官不約而同地站開了三四步,跟著朝外頭喝道:“快來人!有刺客!”

  趙颙半靠在背墊上。

  他雙頰瘦了一圈,嘴唇并臉面都慘白無比,好險左手還有力氣按著右手,壓住自那手腕處滲出的淋淋鮮血。

  床榻前頭的地面上倒著一名滿頭是血的小黃門,其人一手還半揪著趙颙身上的鋪蓋,另一只手已經耷拉在地上。

  三四個侍衛手持長棍,用力杵著他,一人撕了自己的衣袖包手,握住那黃門的腿腳往外拖,在地上拉出一條血跡。

  ——即便是這樣,對方依舊毫無反應。

  趙颙劇烈地咳嗽了幾下,啞著嗓子道:“這…這是哪里的宮人?”

  他昏迷多日,一經醒來,舌頭都有些打結,話說得有些磕巴。

  偏殿中原本伺候的宮人此時早已躲到一旁,只剩得幾個禁衛離得近些,另有些不敢往前湊的醫官。

  聽得他問話,無人能答得上來,過了好一會,才有人膽怯地上得前去,瞄著那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軀體道:“好似是原本在文德殿中伺候的…”

  趙颙才坐起了這一會兒,額頭上已經冒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被打碎的瓷碗、四濺的藥汁同那一小撮來歷不明的藥粉都還留在地上,無人敢去碰。

  趙颙猶豫了一下,啞著嗓子道:“此事…是否已經回稟太后?”

  一名醫官提醒道:“今日大朝會,太后尚在大慶殿中。”

  趙颙這才反應過來,他閉著眼睛晃了晃腦袋,復又睜開,問道:“我這是怎么了?”

  這便有慣常伺候的內侍上得前去,傾身說了幾句。

  趙颙聽得直皺眉,靠著頭道:“此事還是留待太后回來再查罷…”

  他手上那傷口本來也不太嚴重,不過被瓷碗砸的,按了這樣久,血早已止住,便指著被禁衛們押著的小黃門道:“搜一下此人身上還有何物,趁著諸位醫官還在,一并探得清了。”

  禁衛們也不把人帶走,只依言去當殿剝那小黃門身上的衣裳,還未來得及將其外衫脫掉,只聽得“啪嗒”輕響,一個小小的布包已是從右邊的那只袖口處掉了出來,落到地上。

  那布包尺寸比嬰兒手掌還不如,料子顏色都是尋常得見的,也無甚針腳可言,看上去毫不起眼,仿佛不過是主人自家私下縫了用來裝些雜碎東西而已。

  領頭的禁衛連忙拾了起來,呈去了床頭。

  趙颙避之如雷火,并不肯去接,只做一副虛弱不堪的模樣,對著站在一旁不動彈的孫兆和道:“還請奉藥一觀。”

  此時張太后并不在,場中無一個醫官愿意出頭,孫兆和有心要躲,誰料得卻被點了名,不得已站了出來,強拉著一旁的人一并走上前,小心將那布包接過。

  布包里裝著黑褐色的粉末,看著同地面上灑落的并無二致,湊得近了,很容易就能辨認出來連氣味都是一樣——香甜中帶著淡淡的腥味。

  這味道單獨擺開十分惹鼻,可一旦混入藥汁當中,便能被濃重的藥味壓過。

  “是什么?”趙颙已經忍不住問了出來。

  孫兆和搖了搖頭,面不改色地道:“單憑目視,下官并不敢斷言,怕是幾樣東西混在一處,還要好生細瞧才好說。”

  另一名醫官也急急跟著應是,還未說上兩句話,外頭忽然有人傳話,不多時,濟王妃便帶著兩個年幼些的女兒同小兒子匆匆走了進來。

  她人還未走近,跟在后頭的小兒子已是奔得上前,一把撲在床上,對著趙颙叫“爹”,哇哇地哭了起來。

  兩個女兒走得慢些,也綴在后頭拿帕子抹淚。

  殿中登時響起了一陣陣嗓子眼里逼出來的哭聲。

  因為大朝會,趙颙醒來的消息尚未傳到大慶殿,已經傳進了趙鐸耳中。

  文德殿里人多嘴雜,小黃門的事情鬧得又大,再兼趙颙并無任何隱瞞意圖,趙鐸到底也在宮中住了數十年,若是沒有幾個耳目,那活得就實在太可憐了。

  然則他此刻,卻寧愿自己不知道這個消息。

  “那黃門喚做劉青。”

  魏王妃盯著自己的丈夫,口氣竟然有幾分不客氣。

  趙鐸幾乎是不耐煩地打斷了她,道:“那又如何?他姓甚名誰,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魏王妃的聲音驀的尖利起來,叫道:“上回你也說同你沒干系!”

  她仿佛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太大,連忙壓低了嗓子,道:“我已是受得夠了!而今文德殿中一有些什么事情,我就嚇得膽裂,”

  趙鐸本來就心煩,對著妻子如此反應,更是難以容忍,他正要說話,就聽得外頭有人敲門呼道:“殿下…”

  魏王妃很快就辨認出那是丈夫身旁伺候的老人,才站起身來,不知想到了什么,猶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趙鐸看了她一眼。

  魏王妃抬頭坐著,并不肯走。

  趙鐸心知自己理虧,雖然不悅,一時卻也沒有辦法。

  門口的內侍很快進得來,見到魏王妃坐在里頭,顯然有些意外,他站在趙鐸面前,等了半刻,因未聽得吩咐,只好小聲稟道:“殿下,文德殿中出了事,三殿下才醒過來,就聽聞有個黃門,原是在殿中伺候的,給他送了藥,不知怎的,竟是想要在碗里頭撒東西——偏還被抓著了。”

  直到此時,趙鐸還是本能地覺得事情同自家沒有關系。

  他一面有些遺憾趙颙沒有中招,一面又有些慶幸趙颙沒有出事——一旦這一個兄長有了什么三長兩短,無論朝野,十個里頭有八個想必都會認定這是自己動的手。

  “查出來是什么人不曾?”

  口中雖然問著話,趙鐸心里已經慢慢起了琢磨。

  如果趙颙遇了什么大不幸,誰人能撿到大便宜?

  難道是哪一府的宗室?可誰人又能把手伸進宮中,居然還能買通了文德殿的小黃門?

  也許不是買通,而是抓到了什么把柄?可即便這樣,這一只手著實也有些太長了。

  要知道,哪怕是自己這個常居宮中的藩王,想要在曾經被趙芮緊管的宮殿中安插棋子,也并不是容易的。

  他這一處認真分析著,忽然慢慢覺出屋里安靜得有些奇怪,一抬起頭,卻見對面那黃門面色古怪地看著自己。

  還沒等他問話,對方已經小聲地道:“殿下難道當真不記得了?”

  趙鐸有些莫名。

  那內侍踟躕了好一會兒,復又看向了坐在趙鐸身旁的那一個。

  雖然娘家稱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權貴,卻已經被近日的事情給拖下了水。放在往日也許早已知趣離開的魏王妃,今次不僅不動如山,極難得的,還略帶冷漠地回望了丈夫一眼。

  趙鐸正愁無人可用,自然不可能得罪還能作些用妻子,況且他自恃這一回自家是真正置身事外,便也跟著催道:“什么事情,這樣吞吞吐吐的!”

  那黃門小心地覷了一眼趙鐸的表情,道:“那劉青本是祥符縣中人,他家中好似尚有老母同兄弟,前些年咱們一府外出的時候,那秦管事…給他搭過一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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